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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5章

作者:昕薇|发布时间:2022-04-14 18:16|字数:10294

  两年之后,六爷还是失望地回来了。当他走进了家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他吃惊继而使他感到羞愧。家里凌乱不堪,如同猪圈一般分不清屋里屋外,所有的东西都胡乱地堆放在地下,散发着一股股发霉发酵的酸腐气息。我的妗子憔悴如同鬼魅,她的头发已由以前的乌黑变得苍白,成了铅灰一般的颜色,肌肤已变得十分的黑暗。大黑细细的脖子上架着的头如一个大大的倒置的圆锥体,显得叫人非常的担心。他已变得十分的顽劣,经常偷偷地摸拿街上商店和食堂里的吃食。有一回不小心跌进屋旁的水沟内,额头上永远地留下了一道深深乌黑的大疤痕。只有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地还是那么大而且明亮,闪烁着机灵和胆怯的光芒。

  妗子从门口站着的满心羞愧的人身上,嗅到了各种各样腐烂尸体的气味,唯一没有闻到的是她盼望已久的我那个舅舅的味道。她知道是我六爷回来了。那时候她的眼睛已几乎瞎掉,除了眼前咫尺之内她还能看见一点星儿的光亮之外,其余的地方已是永远的笼罩在黑暗之中。六爷那时也是非常的憔悴,他须发皆白,内心感到非常的疲惫。六爷的这一切,妗子已看不到了,妗子对着我六爷流下了酸楚的眼泪,而六爷看到这一切后愧疚得老泪纵横。大黑从眼前须发皆白的憔悴的老人身上依稀认出了他,但他无动于衷。然后跑到房内深深地藏了起来。

  回到家后倍感愧疚的六爷立即做了两件事,首先他将已变得顽劣异常的大黑送到了学校上学,接着他就找媒人为我的妗子改嫁做准备。

  “她还年轻,不能这么耽误下去的。”六爷有一天对我舅婆说。舅婆对此事也十分的赞成,但媒人却显得十分的难为情。很久以后,她才给我六爷回信说她给我妗子找到了新男人,他媳妇跟随别人跑到外地去了之后与他离了婚。他腿脚不太灵便身有残疾,但没有别的什么负担,只需我妗子过去后将他照顾好即可。

  妗子改嫁在离六爷家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妗子改嫁后,六爷就带着大黑一起生活。六爷在家为他做好饭吃过后,大黑就每天去学校上学。

  几个月后,妗子哭哭啼啼地回来了。那时候她的眼睛已流不出眼泪,只是有着湿湿的印痕。她说她的新男人嫌她在家里干不了什么活,不要她了。六爷起初变得有些愤怒,但慢慢地他也显得无奈起来。从此,再没有谁提让妗子改嫁的事,她就一直留在六爷的家里。

  不久,生产大队要在六爷家门前临街的空地上盖楼,并且要推倒他家的院墙和院门,占他家院子 里的一部分地方,让他家以后的院门朝向旁边的水沟边。六爷不同意,大队派去的人就恶狠狠地对他说:“大队里所有的地都是大队的,大队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与你商量纯粹是看得起你。”六爷说:“我也不要你看得起我,我的地是祖先留下来的,是有地契的。”那人说:“地契管个屁用,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按新政策要的是土地证,你有吗?”于是六爷无言了。

  过后不久,在六爷家的门前的马路边,果如前面大队派去的人与六爷说的一样,盖起了一幢小楼把他家堵了个严严实实,下面临街的门面,是一家信用社。六爷家的院门不得不朝向了旁边的水沟边。

  从此以后,就很少看到六爷家的人从大门里出入,除了经常能看到大黑上下学时从那里进出之外,他们家的大门始终紧紧地关闭着。几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们靠什么生活。

  有一天听舅婆说,有人看见六爷在天未亮时出门去城里的某处卖花。果然从那以后我去舅婆家时注意到,经常能从她家的院子里闻到从隔壁六爷家的院子里飘过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在一个雨后晴朗的日子里,阳光明媚,阵阵微风从六爷家的院子里吹了过来,带来阵阵香甜的气息。此时我看见在他家院子的上空,在明媚得有些眩目的七彩的丝丝光影中,迎风上下不停地翩飞着大大小小的蝴蝶。这些蝴蝶色彩斑斓,不停地上下飘乎地舞动着,吸引着远处的蝴蝶跃过庭院间的空隙和高高的屋顶,越聚越多,十分的迷人。此情此景忽然引发了我几年来对六爷家颇感神秘生活一窥究竟的勇气。于是我搬来一架木梯,搭在将他们两家从中间隔开了的土墙上爬了上去。当我站在木梯上趴上墙头向六爷家观看时,看到他们家屋门紧闭,门窗和屋前的墙壁显得斑驳而陈旧。院子里整齐地一行一行地种满了开放得娇红艳丽的玫瑰,吸引得满院子斑斓的蝴蝶如痴如醉地不停地飞舞。但由于刚刚下过雨的关系,院子里飘落着一地的残红,这些娇艳的红玫瑰显露出了颓败的气息。

  自从舅爷死后,他们家的堂屋里一直摆着祭奠他的灵桌,上面放着一个香炉和几朵纸花。舅婆时常在香炉里点上香和在桌子上摆上一些时鲜的贡品。那些缭绕的烟雾和扑鼻的异香更增加了神秘的气氛。当以后我再到他们家去的时候,在昏暗的堂屋里总感觉舅爷的影子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他的影子跟他死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比那时行动迟缓的他更灵活和敏捷。他也比以前显得更忧愁,总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背后,一双黑暗的空洞洞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后脑勺。我相信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

  慈爱的舅婆总是在屋子和院子里忙前忙后,颠着她那被长长的裹脚布裹得如粽子般又尖又小的小脚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由于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我四处追随着舅婆的脚步在她家跑来跑去。年老的舅婆对此丝毫没有察觉,跟以前一样她有时候还会让我去屋里拿某样东西时,我不好意思向舅婆明说,都是飞跑着进去,飞跑着出来,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屋子正中的灵桌上一眼。有时一时找不到所需要的东西时,手忙脚乱的我心里头也会分外的恐慌纷乱起来,感觉到舅爷黑暗的影子在我的背后越来越近,有一把将我抱起来的感觉。我的身体会因极度的恐慌而微微颤抖不止,头上也会沁出细细的汗珠来。此时我会再顾不得找东西,飞身向屋外跑去。

  按照我们这里风俗,新娘子在刚结婚后不久总要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妗子回娘家以后,舅舅嫌一个住在那个他还有些生疏的新家里更显孤独和寂寞,他就叫我去陪他。那阵子放学后我就背着书包去舅婆家,白天我和舅舅在舅婆那里吃饭,晚上我就跟着舅舅去他的新家睡觉。

  舅舅很忙,常常早出晚归。在吃过晚饭我们一同回到他的新家之后,我要在明亮的电灯下做作业,而他几乎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去大队部的会计室工作。由于大队部离得很近,常常在我作业快要做完的时候他都会回来。有一天在我的作业都做完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就把课本和作业本都整理好放进书包里,爬上炕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开始等他。这时候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又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好像看见在黑暗的窗户外舅爷灵巧的身影在不停地转悠晃动,他从窗户细小的缝隙间看着屋里的我,总试图想从那里钻进来。于是吓得我心慌意乱地紧紧地用厚重的被子蒙住了头,钻在被窝里不敢出来。

  在等了很久之后,舅舅还没有回来。我感觉肚子有些发胀了,也不敢下到地下在舅舅为我准备好的尿盆中尿尿,更不敢拉灯。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上撒尿,冉冉升起的朝阳在我身上撒满了金色的光辉。清凉的微风不断地从高高的土堆上吹过,我迎风站立,手握着自己的小鸡鸡开始往土堆下撒尿,尿呀尿呀我尿了很长时间,土堆下面被我尿出了一道细细的河流,并逐渐汹涌地向高高的土堆上淹来。我想忍住不尿了,但我感觉到肚子胀痛,怎么忍也忍不住,高高的土堆最后被淹没了,我的双脚陷入到了一片泥泞之中,难以自拔。

  等我醒来的时候,窗户上已白得发亮。屋子里也撒满了一屋宁静的光辉。感到身子底下一片濡湿,我心想,坏了,我尿炕了。急忙向旁边舅舅睡觉的地方看去,旁边有人翻动过的痕迹,电灯也被人拉灭了。舅舅晚上回来睡过后,早上又早早地起来走了。这使我感到十分的万幸,我急忙起身掀开被子察看,看到炕的一半都快被我尿湿了,心中感到十分的羞愧。我又拉开被子捂上,并摊开得平平展展的,心中希望被我尿湿的地方能被炕暖干。然后我穿好衣服翻身下炕,背着我的书包上学去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的心中忐忑不安,急忙跑到舅舅家去察看。在舅舅家门前不远的水龙头下,我看见舅舅和妗子正在洗着一大堆东西。妗子远远地看见了我,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忍不住地笑着。原来舅舅发现我尿炕后,就将妗子从娘家叫了回来,他们正在洗着被我尿湿的床单和被褥。因妗子被提前叫了回来,我对舅舅的多事感到不高兴。

  舅舅扭头看见了我,笑嘻嘻地对走近到他身边的我小声地说:“你咋给咱在炕上画那么大的地图哩?”

  尽管我心中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被舅舅的话逗乐了。看看四下无人,我埋怨他说:“搭在院子里晒晒就行了,干嘛洗那么多呀?”

  舅舅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看你尿那么大一滩子,那么骚,光晒干就能行吗?”

  于是我又感到心中十分的羞愧,并对妗子表现出来的任劳任怨的神情感到十分的感激。

  妗子从娘家回来以后就不回去了,我也从我最后一次在舅舅家尿炕以后,结束了在他们家的生活。

  表姐吴艳丽跟着高林到不远的城里扯了几身结婚时穿的衣服面料。这些面料都是时下里刚刚兴起的绦卡,结实耐用而且手感细腻光滑,据说不论怎样窝折都不要紧,抖开都会平展展的不会打折儿。

  表姐吴艳丽从城里回来,路过我们家在我们家歇息的时候,向我母亲说起她和高林去里里的一些不愉快地经历时,不禁委屈得流下滚烫的泪水。母亲察看着表姐带回来的衣服面料,用手不断地在那些光滑的面料上摩挲着,赞叹着。她倾听着表姐的倾诉,当她伤心流泪的时候,母亲又不断地劝解安慰她,直到表姐的情绪逐渐地恢复平静,擦干泪痕,不再流下委屈的泪水为止。

  快过年的时候,表姐就要结婚了。一放寒假,我就早早地跑到大姑的家里。白天我依然每天跟着表哥吴拥军吴爱国,他们出去干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玩耍,有时候他跟着他们一起干活,整天跑得疯癫癫的,棉衣的里面都潮乎乎的。

  晚上,当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大姑就会上到炕上,让依然不停地打闹的我和表哥吴爱国将衣服脱光,钻进被窝里。大姑坐在炕上开始给我们抓衬衣和棉衣里的虱子。表哥吴拥军年龄大些,已知道干净了,身上的虱子少些,都是在身上发痒的时候,在晚上他自己把衣服反过来抓,大姑已很少管他了。

  那些躲藏在衬衣和棉衣褶缝中的虱子,浑圆而肥硕,在它们圆滚滚的近乎透明的肚子里,还能看到刚刚吸食的新鲜的血液。大姑用双手拇指上的指甲盖挤死它们,随着“啪”地一声响,有时它们滚圆的肚腹中的吸食的血液会喷溅到大姑的脸上。细看它们也分为好几个品种,有浅黄色,灰白色和灰黑色,大小也有差别。有时候在翻开衣服胳支窝,领口和脊梁上的褶里,会发现它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整个衣服细长的褶缝,受到打扰的它们会慌乱地四处跑动起来,这让刚看到如此景象的人一开始有些手足无措。大姑对付它们很有经验,她将衣服平摊在被子上,将艰难地缓慢地四处跑动的它们一一挤死,它们有的还互相叠摞着,好像正在耍流氓,大姑在挤死它们时会发出响亮的双响。 不久大姑双手拇指的指甲盖上就会沾满了血液将它们粘连在一起的空瘪的皮。表哥吴爱国和我就会让大姑将它们抠下来,放在水泥窗台上让我们用洋火烧掉,它们会发出“滋滋”的难闻的臭味。但我们依然会乐此不疲,有时候我们也会将圆滚滚的肥硕的虱子放在窗台上,追逐着用洋火去烧。这时大姑会斥责我们,她害怕我们会失手将炕上的被褥烧着,引发火灾。

  大姑仔细地搜寻着,不放过衣服里面任何一点细小的地方,直到将那些讨厌的虱子消灭干净。对付那些粘连在衣服褶缝和线头上的椭圆形的虮子,大姑也是用指甲盖将它们挤碎。等到她看到它们白晶晶的占满整个衣服的褶缝时,大姑就会将衬衣仍在洗衣盆中,浇上电壶中滚烫的开水浸泡,烫死它们后将衬衣清洗干净。对于因贪玩跑动时撕扯开的棉衣的缝口,大姑都要仔细地搜寻,消灭掉躲藏在里面的虱子,撕掉露出的粘满了虮子的棉花,有时候还要补上新的棉花,重新用针线缝好。

  由于那时候人们的卫生条件很差,除了夏天天热时晚上借着夜幕的遮掩,人们在院子里僻静的地方关起门来在屋子里擦洗一下长满垢甲的身体外,其余的时间很少有洗澡的机会。因此大人小孩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有虱子和跳蚤。特别是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坐在墙根下找个背风的角落,解开衣襟寻找里面的虱子和跳蚤是老年人的一大乐趣,也是非常常见的风景。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晚上睡在我舅爷家的大炕上的时候,舅爷高亢的呼噜声和窗户外面巴爷的四处游荡的狗群们巨大凄厉的吠叫声此起彼伏,吵得我久久难以入睡。舅爷为了驱赶蚊子,在阁楼下面用细细的线绳吊挂着浸满敌敌畏的布条,此时在黑暗暑热的房间里散发着甜腻腻的怪味。在我辗转难眠心中愤恨不已之时,我趴在炕席上的耳朵忽然听到炕席下面欢乐的跳蚤们不时蹦跳的声音和它们聚会在一起时的欢乐的弹琴声。

  大姑家有两排房子,虽然多余出来的有的房子里也盘有土炕,但平时并不住人,只是堆放着一些农具和杂物。表姐吴艳丽结婚的日子日渐临近的时候,大姑家也越发地忙碌起来。他们家将所有能住人的房子都打扫干净,在炕上铺上了炕席和被褥,留宿那些关系特别亲近提前到来的亲友。她们大多是年纪已大,呆在家中无事的老婆婆,或前来大姑家帮忙的,与大姑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妇女。那些年老的婆婆们大多穿着亲手织就的粗布缝成的黑色裤袄,头上顶着一块遮风挡土的手帕。她们一起坐在炕上的时候,就会象唱歌一样唱一个又一个的山经,那绝不像寺庙中的和尚们诵经时的曲调,声音热烈而跌荡起伏,很像我后来听到的陕北民歌《兰花花》。招引得那些前来帮忙的大婶大姨们有空时也坐在她们的身旁跟着她们合唱,并相互传抄着那些写在纸页上如民歌一样的经文。

  表哥吴爱民也在旁边跟着她们学唱了其中的一些片段,还用作业本抄了满满的一本子。他得意地让我看他的本子时,我却对那些冗长的,循环往复的曲调不感兴趣。几年后,当我上中学时,我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介绍流传于无锡、苏州一带的吴歌的文章和片段,我忽然想起了表哥吴爱民当年记录了满满一本子的山经,并意识到了它的可贵之处。后来当我看见他迫不及待地询问他时,他不屑地说,那玩意儿早就没了。

  有一天清早起来,忽然发现天地间一片洁白,地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高大的青山也披上了银妆,如飞流而下的巨大的瀑布令人震撼,映照得山上的树木清晰可见。

  看见如此迷人的景象,我十分的高兴,这时候表姐吴艳丽说要领我出去玩,我就跟着她出了村子,一直向山坡下面走去。

  山坡上并不湿滑难走,刚下的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发出了清脆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走到山坡下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相邻表姐她们村子的一个小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

  在一个没有院墙的小屋前,表姐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很快地门开了,表姐领着我走了进去。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娇弱的跟表姐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小小的屋子内就她一个人,感觉非常的寒冷。她看到我的表姐,感到非常意外地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她们彼此挎着胳膊坐在她那小小的冰凉的床沿说起话来。

  与表姐的乡语不同,那女子说的是城里的洋话,原来她是在此插队的下乡知青。我对女孩子间说的话向来不感兴趣,就站在窗户边,透过小小的窗户玻璃看屋后山上的美丽的雪景。

  表姐是在她结婚前来向她的这位知青朋友告别的。与女知青一同下乡的到 此插队的其他几个人已陆续告别了大雪笼罩着的僻静的小山村,回到了他们向往已久的城市,此时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她一个人。说起自己不幸的身世,女知青留下了悲伤的泪水。在表姐不停地劝慰她时,也向她诉说着自己不太满意的婚姻,说着说着,她也留下了滚滚的热泪。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表姐吴艳丽结婚出嫁的前一天,大姑家要设酒宴款待前来祝贺的亲友和村民。二姑那一天早早就来了,带着表哥赵亮和他刚订婚的媳妇,她是几十年前从邻省逃荒流落到此地的外地人的后代。

  对于第二天送表姐吴艳丽出嫁的送亲的人选,大姑都要提前在亲友们中间进行通知,那些接到大姑家通知的亲友,第二天会早早地赶到大姑家,等迎亲的队伍到达后,送表姐吴艳丽出嫁。

  大姑家的酒席宴结束后,很多村民和亲友都回家了。此时剩下了一些年龄大的,路途遥远的第二天送亲的老婆婆 和大姨大婶们。她们围坐在一个房间的热炕上,依然高声地热烈而跌荡起伏地合唱着那些山经,引得还没有离去的一些亲友和村民们挤满了整整一间屋子倾听和围观。

  此时我和表哥吴爱民在屋子和院子里跑来跑去,里里外外地疯狂地追逐着玩耍。当我们跑到一间僻静的屋子里时,看见表哥赵亮和他的媳妇穿得整整齐齐地面对面躺在炕上扭来打去。由于相互搂抱得太紧的缘故,他们的脸蛋都被憋得通红。

  23

  因备战而从东北迁来的某个有名的大厂就坐落在离大姨家不远的山里,她家就在为那个大厂修的专用公路的旁边,我经常可以看见有大卡车在那条公路上呼啸着来往,站在后车厢里或爬坐在高高的货堆上的一群女人,据说是那个厂工人的家属。她们随车装卸货物,在寒冷的大冬天,头上包裹着花花绿绿的围巾,灰蓝色的工作服下套着厚厚的棉衣或身上披散着老旧的棉大衣,除了花花绿绿的头巾之外几乎分不清她们是男是女。她们把双手叉在袖筒里,缩着脖子吐着白白的雾气在呼啸奔驰着的车厢后面不停地跺着脚,我们这里的人说东北女人就是厉害,不怕冷而且能干活。

  大姨父是老实巴交的人,但据说贼能喝酒吃肉和胆子贼大,据他说他一个人可以晚上在坟地行走而没有丝毫的害怕。

  他们有三个女儿,大表姐叫戴菊花,她嫁给了他们村东头靠着清水河不远的一户人家。表姐夫个头又瘦又小,人极为老实。听说他是从小被那户人家抱养的,后来那户人家对他不怎么好,把他分出去,几间厦房一家一半,在院子中间垒起了一道土墙隔开,两家都在院子里边的土崖下打了一个窑洞用作厨房。大表姐只比我母亲小个十岁左右,已有三个小孩,老大只比我小一点儿,小时候得病发烧,用了青霉素之后成了聋子,因还没有学会说话就成了哑巴,又聋又哑,别人根本无法与他交流,不论谁给他说啥,他只拿白眼斜瞪着你,慢慢地变得顽劣异常。老二也是个男孩,刚学会走路,老三刚出生不久,是个丫头,悄悄地躺在炕上睡觉,白白净净很喜欢人。我那次跟大人们路过去她家的时候,大表姐将众人让上了炕,拿来一个陶瓷罐打开后说是表姐夫做的醪糟,她给每人冲了一碗说是尝尝,然后她就说起了家里的伤心事,表姐夫的养父母对他们如何不好,大孩子得病让人如何操心,住的地方如何荒僻等等。她说到伤心时不停地流泪,大家劝着她也跟着她伤心。表姐夫则坐在旁边静静地抽着烟一声不吭。我在屋里玩了一会儿看见她们伤心觉得没意思,就端起碗喝了几口放在柜子上的醪糟,我觉得确实很甜,很好喝,就把一大碗全都喝完,将空碗放在那里跑出去玩了。

  她家门外不远处就是那条比较大的清水河。从大表姐家的门前到清水河之间不太大的地方,都是平垣的稻田。在她家门口有一条水草丰茂的碧绿色水渠,那里一年四季清流潺潺,有几个女人在那里洗衣服,几个小孩则在她们不远旁边的水渠里玩水。

  多年以后,有一年过年回家时我还见着了大表姐一回,那时候大姨已双目失明多年之后孤独地死了。我们已有很多年没见了,但一见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就像大姨双目失明之后一夜之间愁白了头的神态一样。大表姐见了我也显得很高兴,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没有丝毫的避讳,我心里因而有些不悦,嫌她罗嗦而多嘴,但还是给她敷衍了一下,她也能看出我的不满,但显得毫不在乎,吃完饭她就匆匆地走了。父母看出我的不高兴,就让我不要在意,说她也是很不容易的。父母给我说,大表姐夫到中年突然得病死了,大表姐为此几年都没有缓过劲来。父母说他们的那个大儿子,后来被照顾到聋哑学校上学,并给分到了福利厂,但依然劣性不改,嫌福利厂工资低不好好上班,最后被开除了。他们的二儿子小时候很老实,但上学不好,从学校出来后跟社会上的闲人交往,最后因盗窃那个大厂的金属材料而被判了刑。他们的小女儿也已结婚成家,女儿女婿对她也很好,但在农村是不能长期依赖女儿女婿的,所以大表姐无所依靠,准备改嫁了。

  二表姐叫戴玉兰,我小时候去大姨家玩的时候她已经出嫁了。二表姐人长得漂亮,被当年下乡到他们队的一个男知青看上了,虽然那个男知青大她很多,但她还是嫁给了他。队里不知是给他们了还是卖了他们房子,他们就住在大队部旁边的给他们隔出的两间大瓦房里。知青返城的时候他也没有走,最后还把他的年老的父亲接了来。因此二表姐夫与我们那儿所有的人都不同,他说的是普通话,但最后他的普通话里也夹杂着我们这里的很多土语。那时候他们已有一儿一女,他们的小孩也与他们村子里别人家的小孩不同,二表姐给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穿得衣服也是买得样式很新潮的衣服,两个小孩显得很白净很洋气。二表姐夫爱做饭,后来跟着大师傅学厨艺,就在方圆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时去做宴席。后来他们的儿子也成了厨师,在深圳的大酒店里掌勺,听说工资挺高。女儿则与一名外地来我们这里打工的男青年谈上了恋爱,他打工的工厂就是在我们这里划进开发区时成立的.尽管二表姐她两口不愿意,但她还是丢了他们随他的新婚丈夫去了遥远的外地。

  三表姐叫戴玉芝,那时候她还正在学校里上中学,由于他们那个村子离我们镇上的学校比较远,她是住校生,因此我很少见到她。

  大姨的眼睛是怎么瞎的,由于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怎么清楚,但好像瞎的很突然。为此不迷信的大姨父最后也不得不在众人的劝说下去请神婆来给大姨看病,神婆不肯来,她说你们家里的那个病,谁去也治不了,是玉皇大帝亲自管着的。她说你们家的厨房地底下埋着玉皇大帝的

  两块金砖所以你家里的眼睛就瞎了。大姨父说那我回去给他挖出来。神婆有些愠怒道:玉皇大帝的东西,你想挖就给它挖出来,只怕有更大的祸端呢。大姨父就很茫然。神婆说,你回去后在家里供上玉皇大帝的香案,只怕你家里的眼病会慢慢好一些。于是大姨父回家后找来一个八仙桌靠墙放在炕角边,墙上贴上了从神婆处请来的玉皇大帝的画像,画像旁边还贴上了请人写好的一幅对联,对联上的话大概就是显示玉皇大帝的威严和恩泽,以及众百姓对他的敬仰和感恩。八仙桌上中间位置是一个香炉,香炉两旁摆着几盘贡品。每天三顿饭时大姨父都要先点上三柱香,然后拿在手里在香案前朝玉皇大帝的牌位深深地三掬躬,再将三柱香一溜排开整齐地插在小香炉里,大姨吃的饭都要先在八仙桌上贡上一会儿,说是那样大姨吃后就能得到保佑。

  大姨眼睛刚瞎的时候,她总是日夜不停地抽泣,她说她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洞中,四周一片黑暗,有无数稀奇古怪的面孔在她的周围飘荡,上面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油彩,有着忧愁的愠怨的嬉笑的茫然的严肃的各种表情,就像秦腔戏中的各色人物。他们神出鬼没,有如漆黑的夜晚在旷野中飘零的孤魂野鬼,有无数双手悄悄地伸向她孤独的身体,试图在一瞬间将她撕得粉碎。她想逃离那种境地,但却看不清前面的路,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一星点儿光,因此她很焦急,也很愤怒和暴躁,她一夜间头发全白了。

  后来她不再抽泣了,因为她已哭干了眼泪,她的眼睛终日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显得暗淡而浑浊。她已不再焦急和暴躁,终日不声不响地沉默着,如木偶一样坐在靠窗户的炕角。我有时晚上从梦中惊醒时还依稀看见她在微明的窗户边呆呆地端坐着的孤独黑暗的身影。

  白天大姨父会去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我会丢下坐在窗户边的炕角上的大姨,离开终日烟雾缭绕的屋子,跑到他们的院子里去玩,在大姨总是举着失神的通红而浑浊的眼睛,在窗户上寻找不到一丝儿光亮的时候,她的耳朵变得异常的灵敏起来,她总是高喊着在院中悄悄地玩耍的我不要太顽皮,或是大姨父下工了让我到门口去看看,这时候大姨父就会肩扛着农具推开院门看见我笑着进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厨房做饭。

  他们的厨房我是轻易不敢去的,总觉得那里的某处有玉皇大帝那双阴森而凶险的眼睛盯着。

  他们的房子一面靠着通向那个大厂的专用公路,一面靠着一个比较高大的土塄子。那个土塄子,将他家和别的人家相隔开来,别的人家都住在土塄子的上面。下面的地方不够两家居住,因而他们一家居住着就显得分外的宽敞。宽大的院子则是我的乐园。那里有桑树、葡萄树、核桃树、柿子树和一些别的树将整个院子打扮得绿树成荫,令我惊奇和记忆犹新的是还有一两株我从我们那里别人家和别的地方都没有见过的不知名的树,它高大笔直而通体碧绿,到盛夏时会结不太多的一种很小如五味子一样的串串果实,我曾在地下捡起了几串来尝,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就吐掉了,但后来觉得嘴里很香。

  在院子的另一边是一小块整齐的菜地,里面种着茄子、扁豆角、西红柿等,那里有好多小昆虫,我常常会在那里痴痴地看成群结队的蚂蚁怎样将一只只虫子杀死并运回窝内,看着零落地爬上植物株体或藤蔓的蚂蚁如何在如迷网一样的路途上返回,我会不停地给它们制造不同的困难使它们迷惘焦急地乱跑一气,或是不小心从枝叶上跌落到松软的地下而惊慌失措地逃走。我有时候会呆呆地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看穿着黑道道背心的黄绒绒的蜜蜂如何嗡嗡嗡地欢唱着,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辛勤地采蜜,也会大喊大叫着兴奋地脱下上衣,去扑翩翩地飞进菜园里的蝴蝶,它们总是在我的围追堵截下慌里慌张地越墙逃走或飞上高高地枝头,消失在阳光摇曳的碧绿之间。我记得我也爬在桑树上采摘过桑椹,将紫红的汁水染遍了嘴脸脖子和衣服的前襟而惹得母亲不快。但在后来上学后我去时,往往都是暑假时分,那时桑椹树上的桑椹早已消失不见,我极其失望地看到它的枝头随风飘动的是闪亮碧绿的累累树叶。

  这时候我就爱去葡萄架下玩,靠墙站立的几株弯弯曲曲的葡萄树的树枝伸展开来,遮住了一大片投射进院子的炽热的阳光,显得那里格外的清凉,那里还有一幅桌石凳,是大姨眼睛好时他们一家天热时吃饭用的,在不远处的旁边还有一口清凉的井,井上是随时可以转动的辘轳,这也使我感到新奇,因为要知道那时我们村整个村子也没有几眼井的。

  核桃树上的核桃有时会在万籁俱静中啪哒一声掉在地下。于是我会循声赶去,看到已摔破外面酥软的青皮的核桃躺在地下,露出了新鲜的白白的硬核,于是我就会捡起那个核桃砸开来吃,后来我就找来竹棍,将那些垂挂在低处的核桃想方设法地打落下来,吃不完时我就会将它们藏起来,后来当我父亲将我从大姨家用自行车接回来的时候,我所有的衣服口袋里都鼓鼓囊囊地塞满了核桃,当我将它们全部掏出来时,都放了满满的一小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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