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姨在那个街心花园的十字路口开商店的几年里,相识并成为好友的有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由于我经常去她的商店买东西,有时就会看到她们两个或三个坐在小商店里说闲话,时间长了我也与她们逐渐地熟悉起来,她两个一个胖一些一个瘦一些,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一个很开朗说话嗓门很大想起啥就说,总爱抢别人的话头,一个则比较沉默说话时声音很柔弱,她们像对传统相声演员一样对比鲜明。那个瘦的矮的柔弱的姓刘,我就叫她刘姨。而那个胖的高的说话大嗓门抢话头的姓王,我叫她王姨,她有时候会让人厌烦地问我一些个人问题,她也会很快看出我的厌烦情绪,知道自己话多了,往往都会适可而止。王姨几乎每天都要领着她的小孙女从夏姨的十字路口的小商店门前经过,起先是去幼儿园,后来则是去小学校上学,她有时会耐不住小孩子的要求在夏姨的小商店里买一些零食和玩具一类的小东西,天热时天气长一些的时候,她不着急回家做饭,走累了会在夏姨的小商店前的绿荫里坐在凳子上休息一会,小孩子这时候会要东西或买汽水喝。王姨把小孩子叫小可,她是一个听话但有些调皮的小女孩,见着我的时候,有时王姨会对小可说:“小可,快叫叔叔。”小可总是会停止玩耍,怯怯地看着我叫一声“叔叔”,后来见得多了,小可在我面前也会调皮起来,这时候王姨会很疼爱地看着小可,眼神中显得很满足。
但对于她们家的其它人,从王姨的口中听到的则是充满着失望与伤心的无休止的唠唠叨叨,每次都是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与老头子,又如何如何了云云。她说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从小受到了她的溺爱,她说她从小兄弟妹妹们多,家庭生活困难,从小就与哥哥去十几里外的大山里扛毛竹卖钱给家里用,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卖力,受尽了人世间的苦难。后来当她参加工作后,她的工作单位非常好,工资历来一直都比她的老头子工资高,她感到很光荣。由于她从小吃到了很多苦,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因此总想给儿子很多的爱,结果把儿子宠坏了。
由于吸毒和偷窃,公安人员会经常找上门来,在深更半夜敲开门将半睡半醒的儿子带走,第二天一大早她和她老头子都会拿着钱去派出所将人赎回来。经历过几回之后,后来她们看穿了这不过是派出所中某些人想法谋取私利的一种手段,也就不想管了,况且每次都是要交几千块钱来摆平的,一般家里能有多少钱让他们这么整呢?后来她和她老头子费尽心血为她儿子找了一个名叫慧儿的媳妇生下小可之后,她的儿子就长期飘流在外,一年中也难得回来几次。“反正有了小可之后,”王姨说,“我就全当他死了。”最后她这么说她的不争气的儿子。慧儿不是本市人,她的家在贫穷的外县的某个村庄里,她是来本市打工的。在王姨的儿子年龄都已经很大了还找不着媳妇的时候,“你说要本市谁家正儿八经的姑娘愿意找一个烟鬼呢?”王姨说,她有时候还会用传统的称呼来叫吸毒的人。就在那个时候,王姨碰见了在本市无依无靠的慧儿,慧儿不但身材好,模样儿也很好看,她的儿子一百个也配不上她,她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主要是希望在本市有个落脚之处。
“后来我老头子说,咱们有点钱放在家里也不安全,再说还贬值。如果买成房子的话租出去每月有不少的收入,过几年想卖的话又可以比原价高出不少,能挣不少钱呢?我想想也是,每年房地产市场的房子都不停地涨,前几年低价买的房子现在都快翻番了,就动了心拿出钱来买了一套房子。房子到手后老头子说先给慧儿住吧,那地方离她上班的地方近。我就把钥匙给了慧儿,给她说我儿子回来了不要给他说新房子的事。可谁知道慧儿住在那里后,我那老头子整天不停点地往那里跑,有时候晚上还不回来,真是气死我了,反正房本在我这儿放着哩,真是有一天把老娘惹躁了,我就给他妈的卖了。”
王姨说到激动处洪亮的嗓音更加高昂。连夏姨的小商店外面的十字路口的马路上都听得到,夏姨慌张地向外瞅了几眼,生怕外边听到了,她又是连连摆手又是不停地低声劝阻,“家丑不可外扬啊,家丑不可外扬!”夏姨不停地说着总算让王姨安静了下来。
当然刘姨柔弱的低声漫语和时常的沉默也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就在她们两个或三个痛陈这个城市的一些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有一天刘姨的述说就突然因她的不幸去世而中止了,这时候夏姨和王姨感到了无比的悲痛和若有所失的茫然,因为她们感到了自己如此的未来或许并不遥远。
刘姨的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刘姨在和她的丈夫老安经历了高考的彻夜难眠和招生初期的紧张不安之后,为儿子最终能跨进大学的校门而感到高兴。
国庆节时儿子回来后,他们一家感到非常高兴,就去街上逛逛商场,准备再给儿子买上些能够用得上还没有来得及买的东西。
三个人共同出门,刚开始大家都有说有笑的,慢慢地儿子和刘姨说话多了起来,脚步就慢了些,老安插不上嘴,只顾走路,就走得快些。他常常走出了几米或十几米远时回头等等他们,等他们走上来一块儿没走几步时,老安又不知不觉地超过去了。最后的一次是在他左等右等,等了半天不见他们俩走过来时,他就不得不耐住性子往回走去找他们。
节日的街头摆满了各式各样颜色鲜艳的鲜花,行人熙熙攘攘分外热闹,天空中高高地飘扬着五颜六色的汽球。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见一辆笨拙的公交车歪歪扭扭地冲上了人行道横在了那里,公交车上的人早已下了车,车上空落落的,车门大敞着,车前方有一摊新鲜的血迹,有一大群人正围在那里,里三层外层地围着朝里观看,老安想挤进去看看,但他试着挤了挤,没挤动,于是他就站在不远处的一边观看,一边瞅着走过来的行人,他想:有人说爱看热闹是中国人一种丑陋的秉性,看样子这是不错的。
当救护车疾驰而来,医生从分散开的人群中抬出伤者的时候,老安看见了那正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他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当老安醒过来的时候,他不得不接受了这样残酷的现实,由于发生车祸,他的妻子当场死亡,已被送入了火葬场,他的儿子生命垂危,气若游丝,他就像麻花一样骨头被撞成了几截,最重要的是头部受伤严重,医生确定先给他做开颅手术,等保住性命后再做其它手术。
老安顿时心灰意冷,止不住的涕泪横流,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哆嗦着写在病危通知书上的,他的胳膊不停的颤抖着,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在胸脯上,沾满了衣襟。
医生当时就将他的儿子推进了手术室,手术进行到半夜。然而第二天清晨,老安被告知他的儿子还是死了,当他们从他儿子的头上把缠绕着的长长的沙布取下时,他看到了他儿子被剃得青亮的头颅,它的上面整齐地一块一块地缝着丝线,就像横亘在足球场上等待出征的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