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到通州了!”
“到了?”弘旺甩甩头,江南来回的路程不短,可他还是没理出头绪,临行前,美眉要他考虑一个问题,若他们不是兄妹,他可愿娶她。这等荒诞的想法只能从美眉的脑袋里冒出来,只是,她的一句问话却扯出他对习以为常的感情的重新审视。自从和阿玛、额娘回京,他就不自觉的和他们亲近,做两个哥哥的跟屁虫,成为美眉的后盾,什么事都让着她。美眉,除了这个妹妹,他眼里、心底的确不曾留意旁的女孩子。想到这些,他倒有些期盼,美眉不是和六儿相像,说不定是二伯父的女儿。弘旺狠狠掐自己一下,即便那样,也是堂兄妹,怎么能有如此龌鹾的想法。
“小爷,是骑马还是坐车?京里才降了雪。”
“骑马!”弘旺不愿耽搁,已近黄昏,他下船先问了贝勒府来接的人,得知墨涵与胤禩在畅春园,便径直而去。
初雪的痕迹浅淡,可太医的神色愈发凝重,每日请三次平安脉,却无人敢说实话,都说等冬去春来,万岁爷就能大安了。
墨涵与胤禩牵着手从清溪书屋出来,大冷的天,掌心却在冒汗,一入十一月,二人即寝食难安,胤禟多少瞧出些端倪,往西北的信也就催得更急。岂料别说是等到胤祯回还,便是那只言片语也没收到,送去的信都石沉大海。
“涵儿,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倒真希望自己没心没肺,只记得父子仇。”胤禩进药几次,当着老爷子都是笑脸盈盈,可一旦离了御前,便心情低落。
“我明白,别说是至亲父母,就算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看着生命一点点的流逝,数着日子算他的限期,实在很残忍。”毕竟血脉相连,就连咸安宫里幽居着的胤礽也有所感应,求了人带出话来,打听康熙的病情。
“当初是我糊涂,竟埋怨你事先不知会额娘的事,想必你也忍得难受。涵儿,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甚至恨自己不通医道。”他的自责深深感染着墨涵,她静静的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很小心的走着,能若何,早知命运的走向并非幸事。
两人相对苦笑,那种痛楚如黄连在口中散开,让其他的知觉都迟缓。“和胤祹一起那是谁?”眼见十二阿哥与一中年男人并肩走来,虽然他们面色无异,可眼神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慌乱,特别是胤祹,刻意回避与他们目光的接触。
“你耳闻已久的人。”他摊开手掌,再紧紧握成拳。
“隆科多?”
他点点头:“若是九门关闭,城外布防的兵力虽调不进来,也能形成一定威慑。是你给皇阿玛说了什么?竟从通州把隆科多叫回来,让十二弟与他同进同出。”
“我没说什么啊?莫不是皇阿玛自己觉察出些异样?”墨涵忽然一愣,通州,胤禛还在那里察看粮仓,一起去的人混杂着不同的派系,可人心究竟怎样,谁又说得清呢?“十二可稳妥?”
“应该和四哥没什么往来,否则皇阿玛也不会这样放心。再者,伍尔占还盯着呢。要不我再问问九弟?”
“尽人事,听天命吧!”
“一旦传召,得把九门的管辖交到七哥手里。一个旗的军务他都管过,自然能应付。”胤禩回头去看,正撞上胤祹同样在瞧他们。
“七哥最为中立,交给他的确最妥当。你可曾给弘皙说了。”他笑着颔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可心底的苦涩却愈甚。除却病情,二人都无法回避一个即将面临的问题,一个艰难的抉择,弘皙是否能顺利登基,若真的有人出手,他们该如何应对,当出手之人是骨肉血亲时,又该如何?
“胤禩,初五了!”还有八天,墨涵曾经力劝皇父将京畿兵权交予弘皙,可康熙自有他的一套行事逻辑,认为此刻不宜。待她说得急了,竟问是否有异象,甚至直接点出胤禛。她哪里还敢多说半句,暗中提防他是一回事,可要亲自将胤禛送至风口浪尖则是墨涵不忍也不舍为之的。
胤禛看看怀表,已是申时,他避开官道,选择小路往京里赶,畅春园里传递来的消息,大限不会过月中,今日已是初五,他心里急切,匆匆结束查验粮仓的事。伍尔占显然是接了胤禟的密信,回京联络京畿布防的各旗主王爷了,留下个查弼纳拖住他。好在此人胆小,权衡利弊后觉着四爷和九爷一样,得罪不起,即便揣着圣旨亦奈何不了胤禛。
胤禛有些佩服这个九弟,传递信息的速度比六百里加急还要迅猛,即便他此刻回京,也得回避官道上一个个客栈连成的情报网。一路疾驰,离京城仅有几十里,胤禛下马稍事歇息,反正也赶不及九门关闭前入城了。
陈普把马系在路旁的树干上,从马背上拿下垫子铺在石头上,又取出皮囊:“爷,喝口酒暖暖身子。”
“你先去园子,告诉你哥哥,这几天警醒些,每句话都听仔细了,特别是对毓庆宫世子、七格格、八爷说的话。再有,着人跟着十二爷。”这些日子对着粮仓的账本,胤禛心底谋划的却是京里的那本账。据说传位诏书已锁在密匣中,究竟是皇父的亲笔,抑或墨涵代劳,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不管是满文还是汉文,写的皆非他胤禛的名字。孤注一掷,他坚信,在史书幻境中得知的世宗就是自己,墨涵不是早就默认了。只要想到她,心中的阴霾便散去,她并非完全不知自己的部署,却皇父的逼问下言之凿凿的替自己担保。唯有她,才能抚慰他满心的疮痍。只是,自己一旦坐上太和殿的御座,她就会离开,他又该何去何从呢?舍不得她离开,却又无可奈何。
忽闻急促的马蹄声从通州方向传来,竟有人也选这僻静坎坷的路来走。借着月色微弱的光芒,来人也瞧见胤禛主仆,她离着三丈勒住马,打听道:“二位有礼!借问一下,此处离京城还有多远?今晚还能进城么?”
陈普上前给她解答,胤禛只觉着声音熟悉,可夜色中瞧不真切她的模样,但知是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他忽然有些不悦,陈普自作主张的邀她同路,说是他们有法子叫开城门。女孩听闻,欣然应允,也不怕他们是歹人,出门在外如何这般轻信人言,这家中父母也是疏于教导。那女孩儿也下马随意选块石头坐下,掏出荷包中的槟榔嚼着,又取了些吃食喂她的坐骑,于这荒郊僻壤,居然丝毫没有惧意。
陈普回到胤禛身旁,低声道:“爷,那位小爷的靴面用的上等云锦,绣着五爪龙。难道是奴才没见过的哪位小阿哥?”
胤禛朗声道:“你是去何处?也好掂量打哪个城门回去。”
“四眼井!”
他一愣,不就是他王府那一片儿。“你是去哪府?那里可是旗人的地儿!”
这显然是个说谎不需要打腹稿的丫头:“不怕吓着你们,我是雍王府的少爷,你们带我进了城,明儿一早去问四王爷打赏就是!”
“我就是四爷的门人,外放到山东几年,竟不识得府里的少爷。敢问阁下是哪一位小阿哥?”胤禛也不恼怒,顺着她的话瞎掰。
那胡话说得与他不分伯仲:“我是弘历!去通州追一小娘们儿,没赶上。然后在窑子宿了一宿,竟误了时辰,你可别告诉我阿玛!”
他心中暗笑,弘历不过十二岁,语气却故作惊讶:“还有位小阿哥,也与你同去窑子,四爷竟不管?”
“弘昼很乖巧的,他溜出来最多逛逛书局,他很听话的。”她一再强调着。
嘴里这样没有遮拦,诬陷弘历,维护弘昼,胤禛已猜到她是谁,出其不意的说道:“美眉,你丢下两个弟弟私自回京就不怕你额娘责罚么?”
已是初九,胤禛奉旨恭代赴南郊祭天,随同前去的是新封任的镶黄旗满洲都统十二阿哥胤祹,镶白旗满洲都统伍尔占。
胤禛曾奏请:“圣躬违和,儿臣恳求侍奉左右!”
皇父却下了谕旨教诲:“郊祀上苍,朕躬不能亲往,特命尔恭代。斋戒大典必须诚敬严格。尔为朕虔诚展祀可也!”
是信任得委以重任还是父子猜度至旨意中反言讥刺,外间众说纷纭。临行前胤禛去见了胤祥一面,兄弟二人对坐半晌,却没什么可说的,能想到的细枝末节都已反复推敲,各方势力的角逐究竟如何,人心有时候是无法把握的。
良久,胤禛起身告辞,胤祥也跟着站起来,他知道胜算有几成,也清楚什么是被墨涵与八哥忽略掉的。人人都知道的事,却因为人人都知道,就不会刻意去说起。问题就出在他们离开那三年,想必九哥的报喜不报忧让八哥他们对整个局势的分析存在一个盲点。四十八年,前任步兵统领托合齐下台的诱因明面上是于安郡王丧期宴饮其实真正犯了老爷子忌讳的是,此次饮宴的都是八旗带兵的军官,除了托合齐,还有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皇父认定是复立太子后,这些人为了讨好胤礽,相互串联想集结武力逼迫康熙禅位。托合齐病死狱中都不能让皇父解气,下旨锉尸扬灰,不得安葬,齐世武则是用铁钉钉在墙上,嚎了几夜才死。这两个人都曾竭力拥戴胤礽,怕是在九哥心里是死有余辜。托合齐,就那么巧,是十二贝子胤祹的舅父,如此大辱,胤祹岂会忘却,岂会再诚心侍奉与胤礽一脉相承的弘皙。
兄弟俩用眼神交流片刻,反而是胤祥坦荡些:“四哥,我这没个名目的禁足还不及大哥、二哥被圈禁呢!大不了事败,把咱俩也圈起来,最不济不过一死。”
胤禛退后一步,目光坚毅的投来注目,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弘历尾随着弘昼到了后院,见他鬼头鬼脑的四下张望,心中甚是诧异,等弘昼进了西跨院,他才从树后出来,正要跟进去,却被王府的侍卫拦住。他顿生疑云,却不敢造次,知道是阿玛的意思,只当什么也未察觉,翩然离去。
“美眉姐姐,我打听清楚了,弘旺哥哥今天从畅春园回府,我和你们府上的小多子说好了,让他把弘旺哥哥请出来。酉时在东北角门儿等。”弘昼讨好的汇报着,美眉专心写字,也不多瞧他,只赞许的点点头。弘昼凑过去一看,正是给他默的脑筋急转弯,这样的题目趣味十足不说,还能考住弘历那个死脑筋,他央求几次,美眉才给他写。“姐姐,你怎么回家?八叔他们不担心么?”
美眉狠狠瞪他一眼:“早给你立了规矩,不许提问!我若高兴了,自然会告诉你!”看他一张可爱的笑脸,她心情好点儿,家里那两个弟弟沉闷不好玩,这个堂弟倒是乖巧。“你是好奇我怎么住到你们家来吧?”
“嗯!”
“我就不明白,你们怎么那么怕四伯父,我瞧着他没你说的那么可怖啊?当然没有我阿玛帅!”美眉丢了狼毫,甩甩胳膊,只有这里最安全,能避开九叔的耳目。她有她的担心,害怕弘旺那个一根筋的小子丢不开张氏,他那名义上的亲娘,若额娘、阿玛真把他留在京里,到时候离得远,她就无计可施了。
“其实我才不怕阿玛,阿玛是面色凶,心底和善。”
美眉想着那天在小道上撞见,四伯父的确和善,哪怕自己一通鬼话,他也不曾责难,还不像九叔、十叔他们那样训诫她嘴里少点黑话。四伯父还猜到自己是有顶顶要紧的事才躲着阿玛、额娘回京,不但给她安排下住处,还让弘昼给她跑腿儿。奇怪,他不是与阿玛不合么?额娘说过,天上不会掉馅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九叔说四伯父喜欢的人在我们家;弘昼提及额娘的话题是雍亲王府的禁忌;额娘在家也绝口不提四伯父。“我知道了!”
“姐姐,你知道什么了?”弘昼笑脸凑得更近。
美眉板着面孔推开他:“少套磁,我是你堂姐,不是姐姐!”
“可我没有姐姐,我们府里的小格格都过世了!”弘皙撅着嘴博取同情。
她恼怒更甚:“那你不是咒我么?”
“我——我——”
她忽又和颜悦色:“别紧张,我瞧着你顺眼,叫两声姐姐也无妨。我福大命大,百无禁忌!”美眉揉揉弘昼的脑袋,“屋子里闷得慌,要不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去瞧瞧四伯父,瞧瞧你额娘,或者,去瞧瞧那个福慧!”
弘昼也不傻:“美眉姐姐,你是想去瞧侧福晋年姨娘吧!”
兰兮递上碗热茶,胤禟也不知发呆多久,竟不察她走到身侧。
“喝杯茶解解酒!”
“都收拾好了?”
“不过是些细软,贵重的东西不是早交给你运走了?”
他怕两个女人相互通气,竟连兰兮也一径瞒住,财物不过是押送到城西的园子,并未运往江南。胤禟就不信这个邪,老四不是已经被支去南郊了?
“磨墨!”
“这么晚了,还要写什么?给十四弟写信?”
“不是十四弟,是仿效四哥!今日他递了三次请安折子,我岂能孝心不及他?”
兰兮疑惑不解:“四哥不是去祭天了?弘政说在街上瞧见四哥骑马去的,把御辇给空着。”
胤禟不屑道:“哼!他不过是好作样子,说是虽代天子祭天,却不能以天子自居,御辇自然是不敢擅动的。”他忽然有了计较,把儿子叫来仔细问了,果然,胤禛是带着几匹良驹去的天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