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许久未出门,难得过年才被恩准进宫给太后、老爷子、德妃请了安,大红袍子衬出他的风神俊朗,胤禛看在眼里也是分外欣喜。他知道,这个弟弟的心眼未免太过实诚,病不在腿上,倒在心里。“随我回府坐坐,你四嫂也是惦记你的。”
“四哥,让我骑马吧!苑雅拦着我,出门都不许骑马!”
胤禛赶紧将自己的坐骑亲手牵给他,看着他轻巧的翻身上马,心情也是大好,试着一跃上了马车,随在他后,不时掀起车帘去瞧,胤祥也回身得意的冲他笑笑。
眼见要从老八的贝勒府路过,他心虚的放下车帘,车虽摇晃,也学着道士打坐,却被沿途的鞭炮声扰着心绪。错落响起了孩子的呼喊声:“十三叔!十三叔!”他再看时,胤祥已下了马,被几个穿着素服的孩子围在中间,良妃过世,尚未出服,这几个孩子该是他们的孩子吧。他心里有些别扭,却忍不住下车,朝着他们走去。
三个小子手中都拿着燃着的香,那乖巧的小丫头提个小篮子,装满了各式爆竹,正仰头问道:“十三叔,艾小愚、艾小鲁都敢把爆竹拿在手里放,您敢吗?”
“十三叔,别理她!您什么时候带我们去骑马,好不好。刚才下马的样子太帅了!”说话的男孩有双和墨涵一样的大眼睛。
胤祥显然和他们很熟悉,高兴的答应着,他是不愿勾起他的伤感,才隐瞒了与墨涵的频频往来吧。胤禛看着那个瘦小些的男孩,听闻墨涵把胤禩妾室的儿子也养在身边,难得,她如今也有这样容忍的雅量了。
胤祥选个大爆竹拿在手里放了,那发出的巨响,几个孩子却是没有反应,丝毫没有怯意。
“这个老爷爷也敢拿在手里放么?”小女孩指着胤禛大声问。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善解人意的胤祥也没有解围的意思,谁叫他三十五不到,却蓄了胡须,美眉的对岁数的判断标准就是胡须。
一个小眼睛的男孩戳一下小女孩的额头:“不长记性!他穿的衣服和五伯父的衣服一样的品级,看岁数比舅舅要小。”
胤禛觉着有趣,正要给他们解释,就瞅见胤禩由府内出来,一声素白的袍子,虽未剃发、净面,看上去却是一样的整洁。他顿时不自在,他想从那淡定的眼神里寻出敌意,未果,更坚信是修为的精进。
“四哥,几个孩子不懂事,冒犯了!”胤禩颔首致歉。
胤禛悻然挤出一丝笑,心里只生着寒意,勉强看着他带几个孩子见礼。
又一辆马车徐徐而来,赶车的是毓庆宫的侍卫。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的声音:“八叔!八叔抱我下车!”
胤禩立刻有如刺猬般竖起警戒,他温润的笑对着小六儿,可空气里却瞬间弥漫着与胤禛之间的敌意。胤祥赶紧解围:“八哥,弟弟改日再来请安!四哥,咱们走吧!四嫂该备下好菜了!”
胤禩再不多言,只上前抱下小六儿,她立刻多嘴的问着他们为何不在节下穿新衣。
胤禛冷冷看一眼,投鼠忌器,他能怎样,怎样都不愿伤到墨涵,八弟是小人之心。转身欲走,却被拉住袖子,一张笑嘻嘻的小脸,大眼睛直盯着他,让他无法拒绝。
“四伯父!”小愚笑得很甜。
胤禛顿时忆起初见墨涵时,她无数次戏弄自己后得意的笑容,这个孩子怕是没安好心,有她多半的古灵精怪。
“四伯父,我妹妹想知道四伯父是否敢手拿着爆竹燃放。请四伯父原谅她的无理!”小愚一直乖巧的笑着。
胤禛只得好脾气的道:“四伯父不是小气的人,不会在意的!”
小鲁却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知道您不小气?眼见都不一定为实?”
胤禛望向胤禩,竟没有阻止孩子胡言乱语的意思,他免不了又腹诽一通,却不知这是他们的习惯。
小愚很认真的对小鲁说:“君子一言九鼎,你岂可质疑四伯父?”
“哥哥怎么知道四伯父就是君子?额娘说的,没有君子,君子都是最坏的小人伪装的。”
胤祥哈哈笑着:“八哥,小鲁当真学了墨涵的精髓!”
小愚却一脸诚恳的望着胤禛:“四伯父,我有个法子证实四伯父绝非胆小的鼠辈,请四伯父成全侄儿,让侄儿能说服哥哥!”
他明知有个陷阱等着,却被那双酷似的眼睛迷惑,点头应允。
小愚递个眼神,小鲁立刻去把胤禩拉过来和胤禛并排站立,两个孩子假意闹腾,其实是一伙,胤禛看看胤禩,他只是宠溺的听凭儿子胡闹。小愚掀起长袍,他的裤腿上缝了几个口袋,全装着玩耍之物。他摸出两个手腕粗的爆竹,仔细看看,给胤禛、胤禩每人发一个,让他们握在手上。
“四伯父,您瞧清楚,我阿玛手里的引线短些,您绝对不吃亏!”小鲁倒看出胤禛的疑虑,“谁先丢出去,谁就算输!”
这下子连胤祥都不免担忧,四哥是绝对不愿输给八哥的,偏偏是八哥,何况是在八哥与墨涵的孩子面前。只是,那样的爆竹,炸伤手都是有可能的,墨涵怎么容许孩子玩这样危险的东西。
弘旺丢下香就往府里冲,在门口大喊:“额娘!额娘!快来啊!额娘!”
小鲁、小愚同时道:“二五崽!”赶紧上前同时点燃了两个爆竹。
胤禛先瞟一眼胤禩,那般镇定,再回头,正迎上两个男孩儿挑衅的目光。这么小的孩子都意识到他对胤禩的敌意,自己的修为是退步了。墨涵当初不也这样护着他,他心里恨意顿生,耳听着引线燃烧的声音,烦燥不安。只是面色上未有丝毫改变,他忽然觉得宁可废掉一只手也不能输了气势,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老八。再看胤禩,微笑着丝毫不在意手中的爆竹,只注视着一旁说话的美眉与六儿。
胤禛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一抹浅杏色奔出大门,眼里的关切竟是先投向自己,这暖心的热流让他冷静下来,既然手中所握的引线更长,未听见响声便不用惊慌。
“四哥!你手里的引线燃得快些!”胤祥大嚷道,心意相通,瞧出他的心思。
胤禛顿时醒悟,将爆竹一下子猛掷到无人的空地,回想适才不顾安危一搏的蠢念,不禁后怕。大冬天,有冷汗冒出。唯一的好,就是她的眼神吧,带着她心意的眼神。
只是,那爆竹并未炸开,无声无息的滚落到墙角,静静的躺着。炸开的是小愚、小鲁肆无忌惮的笑声,得逞的望着胤禛。
“很得意是不是?”墨涵忍着怒气问。
小愚不服气道:“谁叫他凶巴巴的瞪着阿玛?”小鲁也点着头附和。
这样的回答让大人的尴尬无所遁形,墨涵只得拉着弘旺上前略一福身:“四哥,孩子淘气,您别在意。弘旺还是乖巧的。弘旺,给四伯父请安!”
弘旺却不听:“额娘,他是瞪着阿玛了!哥哥没说谎!”他挣脱墨涵的手,乖乖走到小愚他们身边,小鲁很大人的摸摸他的额头:“这还差不多!别怕,那个爆竹里没有火药的!阿玛那个爆竹的引线最后那一段是用水泡过的,不会点燃。”
墨涵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们就是这样学以致用的?”
“额娘!本来就是您的主意!”小鲁好奇的望着胤禩,“阿玛,这是给十叔、十四叔预备的,额娘说瞒着您,您怎么知道爆竹不会炸?”
胤禩笑着走到墨涵身旁,眼神里全是温柔的爱意,再回头:“四哥,十三弟,今日没准备,也不留客了!”
胤禛这才明白,墨涵之所以不担心胤禩,是为着二人早就知道爆竹的秘密。这样的推断让他更加愤懑,抢着上马,甩几鞭子,匆忙离去。胤祥只得随着去了。
“都进屋去玩,六儿,姑姑给你备了果泥年糕,美眉,带姐姐进屋!”孩子们一窝蜂跑了。墨涵挽着胤禩,心有余悸:“到底还是把他得罪了!”
“是他自己心里有恨,连孩子都看得出。你不是说,他曾提醒你二哥不会对你放手么?甚至会不惜玉石俱焚。”
“嗯,很早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表哥的心思。”
“可结果不是那样,我们不是和二哥相处得很好?”
那年在毓庆宫待产,胤礽也曾端来红花,只是,一时的心魔终究为善所压制:“表哥知道,我并不曾负他,我是另一个,莞儿才是我。”
“墨涵,是因为我们不以敌意对待二哥!四哥的看法也没错,以他的处世哲学去对待,任何人都会防范的。这就好比不倒翁,你用多大力,反击的力就有多大。即便没有孩子们的事,我与他也必有一争。”
“胤禩!”
“放心!为了你和孩子,我不会有事的。”他宽慰的笑着。
“我放心!这是你的承诺,我记着!”
屋里孩子们笑意融融,他们一进屋,也挤上热炕,和他们打堆,嬉闹在一起。
“阿玛,是额娘给您说过那爆竹的事?”小鲁对于心底的疑问念念不忘。
胤禩笑着摇头,墨涵也是不解的看着他。
“你们把抖出来的火药丢哪里了?”胤禩一边给两个女儿剥松子,一边问。
墨涵想想,看着小愚,小愚指指小鲁,小鲁不好意思的笑道:“额娘叫倒在外面去,我偷懒,随手洒在屋子里了。”
胤禩挨着刮了他们的鼻子:“一群懒虫!倒在我靴子里了!”
墨涵也不笑,只严肃的教育儿子:“记得教训了!做坏事一定要记得毁尸灭迹,否则就会被人抓住小尾巴,死得很难看!”
“姑姑!你犯忌讳了!额娘说了,大节下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六儿正色道。
“姑姑认罚。把你和美眉的松子都给姑姑吃好不好,撑死姑姑?”
六儿一时没了主意,这是惩罚么?
年节后开印第一日,诚亲王胤祉一改闲逸的作风,在君前揽下彻查赵申乔疏劾新科编修戴名世恃才放荡、语多悖逆一案,这让胤禟的布局一下子被打乱。
小小一个编修却牵连甚广,胤禛暗笑着推波助澜,戴名世结交的都是文人雅士,不少人与老八关系甚密;三哥与戴名世也有或多或少的牵扯,定然会撇清关系,顺着圣意严办;赵申乔是老九的人,自以为得意的折腾,可在君父眼中也会被归于无耻小人之流,让老九也失一臂膀;那年的殿试三甲可是太子胤礽钦点,状元被传是买来的功名,这榜眼又闹出这样的文字官司。
德妃的寿辰,胤禛陪着康熙往永和宫而去:“皇阿玛,儿臣园子里的的牡丹花盛开,儿臣想恭迎皇阿玛与额娘前去赏花观春。”三哥的园子已接驾多次,就是老九那里。
“改日吧!你十四弟难得懂事了,朕答应他了!”
“十三弟也是一片孝心,想在府里为皇阿玛献戏贺寿!”他大着胆子问,胤祥的折子留中不发已三日,他若不开口,怕是无人问津了。
“让他安心养病!”康熙对胤禛这样执着于胤祥的事,也有一丝惊讶。
“皇阿玛,十三弟已大安了!骑马都无碍,自当学着办差,为皇阿玛分忧!”步辇已到宫门,他心里有些急,咬咬牙,索性说到底。难道还要这样没有旨意的把十三弟圈禁起来。
“胤禛!”一声怒喝。
他跪在地上,俯首道:“如今瞧着十四弟都愈发出息了,十三弟与他一个师傅教,一处长大,又年长一岁多,却赋闲在家里。只要让他出来多走动,病自然就好了!”
“废为庶人的胤禔也没见有什么病,府里添的孩子比你还多!十三也想这样么?”
胤禛心一下子冰凉:“不是十三弟的意思,是儿臣不识大体!儿臣冲撞了皇阿玛,愿领责罚!”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不公?难道真的只有等到那一日,才能亲自还十三弟一个公道?
他丝毫未察觉步辇已进了永和宫,只呆呆跪着,直到有人弯腰将他扶起,他被那双含着泪的眼深深触动他的心,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十三,他不顾身在何处,抓住她的手臂,忍不住追问:“墨涵,告诉我,胤祥不会有事,对不对?”
墨涵吩咐着身后的宫女:“将太后娘娘的赏赐为德妃娘娘送进去!”
他满怀期许的看着她,墨涵叹口气:“胤禛,胤祥不会有事的,他将是你的左膀右臂!”
她的一句话,他便安下心,这才留意到抓得她过紧,连忙不舍得松开。
“都是你的异母兄弟,只要不伤他们性命,以对胤祥一半的心去对待,你能坐得四平八稳!”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他们岂会容得下我?你可知道——”他有些歉意,是她让自己回复平静,何苦又对她抱怨。
“胤禛!”
“你是替皇阿奶来传旨的,请先行吧!”他眼里的火热已被浇灭,又是那个刚愎自用的冷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