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慢悠悠的饮口茶,舌尖嘬着茶的清洌,再舒口气,香气由喉盈齿,绝佳的上品,汤色静,香气幽,回甘雅。“好茶!”
胤禟不无得意:“八哥,我置办的东西几时有次货?”
胤锇与胤祯不好这些,并不觉着什么,无非是解解早膳的油腻罢了,哪有那么多讲究,倒不以为意。
胤禩笑笑,调侃道:“选最好的送些来,别单显摆!”
“是八嫂喜欢吧?”胤禟呵呵笑着,他早留意到那走到朝房外的人,才刻意如此道,“十弟,十四弟,你们口里也该有些忌讳才是。如今八哥他们孩子都三个了,别在把八嫂的名讳念叨在口上。”
胤禛顿了步子,今日叫大起,来得早,竟有来得更早的,八弟是真的要回来不走了?他行到门口,屋子里的四人唯有胤禩将目光转向他,先起身,旁的才随着一起见了礼。他一回来,那三个弟弟又以他马首是瞻。胤禛大迈一步,扶一把胤禩:“八弟身子复原,又能为皇阿玛分忧了!可喜可贺啊!”
复原?他这三年对外而言可是在行宫养病。胤禩暗笑,到底人心隔肚皮,要把这外间的托辞挂在口上。于他,争斗的心早就淡了,可他,怕是更胜当日,反而有些同情:“四哥于六部的事了如指掌,弟弟自叹不如!还要四哥多指点才是!”
他依旧觉着这话刺耳:“皇阿玛一直就盼着八弟,昨日已下旨,将江南科举案交由八弟审理,八弟要多费心了!”一别多年,那日在府中重见,只觉着他无时无刻不在显示与墨涵的恩爱,而三年前厉声争执的话音犹在耳侧。
“四哥,八哥如今好得很纳!娇妻麟儿,逍遥自在,哪里还稀罕这差事?倒是弟弟们蠢笨,不入皇阿玛的眼,比不得四哥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忙得不亦乐乎。弟弟们就寻点搬石头运瓦的差事算了!四哥什么时候还是想着提携弟弟们一把啊!”胤禟有些放肆的说着,又拿眼暗示胤祯。
胤禩还未阻止,胤锇先抢在胤祯前面嚷起来:“都是你们催着出门,这样早早来,觉还没睡足呢!今天老十三的寿辰,晚上还要去热闹呢,就怕没精神闹酒。”
胤锇的确是个假糊涂!胤禛看他一眼,早怎么没想到,遏必隆的外孙,再次也有三分。可惜了,老十的几个舅舅竟比老十更热络的盼着老八回来,又失了先机。阿灵阿屡次跳将出来力保胤禩,老爷子都轻描淡写的了事,无法是看孝昭皇后的情面。明明自己是佟后的养子,佟国维竟也拥护老八。他的心不禁有些凄凉,自怜片刻,又想到整日不愿出门的胤祥,巴巴地让他舅舅家的人来给他帮手。
“十弟,十三弟的病当戒酒才是,别与他闹酒。”胤禩听墨涵说起过。
正说着,老三与老五来了,胤禛与胤祉见了礼,便单与胤祺闲聊,说是得了两匹大宛良驹,知道五哥懂行,相邀去看。
“四哥,下了朝我就随你去,到时候再一起去十三弟府上。”胤祺不露声色,指望着弥补老四与老九的裂痕。
胤禩耳听他们的闲扯,眼睛却片刻不离胤祉,三哥的立场从来微妙,九弟只当他是书呆子,其实不然,如今老爷子的折子多是他在料理,对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可谓了如指掌,四哥不可能不知道,何苦这样在众人眼前撇清干系。
胤祯却毫不遮掩的上前与胤祉套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胤禩心底在笑,这便是他熟悉的生活,他又回到这个环境了。忽然觉着空气很闷,他信步走出朝房,迎面遇上迟来的七哥与十二弟,正招呼着,却见一个有些眼生的人入了下首外臣的朝房,瞧那岁数也有四十来岁,该是旗人,怎么会想不起。
他猛然察觉背后的目光,只不动声色的随意溜达几步,刻意的与那边探头探脑的几张熟面孔点头招呼,坦然受着殷勤的问候。可这些掩饰似乎多余,老四既然紧张,必然是他阵营中的关键人物,反正都心知肚明。
“九弟,那人是谁?”他扬着声音问。
“谁?”
胤禩指指。
“八哥你忘了?佟家牵狗的。”胤禟的话很放肆,那话又暗讽胤禛。
九弟向来瞧不惯老四,可如今咄咄逼人倒不是先前的风格,这三年又有何嫌隙滋生,胤禟信中并不曾言及。胤禩望向胤禛,等着他的是凛冽的寒光,他温婉一笑:“四哥想必常与隆科多来往,四哥不是好养狗么?”
“八弟病了三年,记性不如前了?隆科多早在康熙四十四年,因带着犬房之人违法乱行,被皇阿玛斥责不实心任事,早革了兰犬房头领的差事。如今只是一等侍卫,准在御前行走。”胤禛掏出鼻烟壶,不动声色。
胤祯瞧见,却由怀里掏出个内画的掐珐琅丝鼻烟壶给胤禩:“八哥,这个没添香粉的,你拿去使!”
胤禛听了却是一愣,想起另一事。
胤禩向胤祯道了谢,又转向胤禛:“四哥,可别小瞧了隆科多,我看啊,该是步军统领的料!”
一语惊四座,无人不知这个职务的含义,都诧异的望向胤禩,他是出言谨慎的人,何故一反常态。胤禛心中更是惊吓,知他意有所指,强自镇定,不着痕迹。
乾清宫外的鞭子响起,众人纷纷整理朝服,起身出列,依序而行。
待得散朝出来,胤禩倒有些后悔逞了一时痛快,年岁渐长,过了三十,何故还莽撞的意气用事呢?恰今日大殿上,老爷子宣旨对隆科多任命,兄弟们都各怀心思的看着他。
“八哥,我随你去长春宫看良母妃吧!”胤锇不愿先走,尾随着往后宫去请安的队伍。
胤禩知道他常去长春宫问安,感念他的情意,笑道:“十弟,你先去。我去钟粹宫坐坐,再过来!”惠妃这几年心里怕是难受,可见他与墨涵回京,却只是说笑,不吐半句苦水,让胤禩瞧着当真难受。刚行至连接东西六宫的甬道,却见绮云正在训斥带着弘旺的小太监,小太监跪在地上对着自个儿的脸颊左右开弓,弘旺已在一旁吓得啜泣。胤禩赶紧让小太监罢手,上前抱起孩子,哄着他止了哭,才耐着性子问绮云:“孩子哭成这样,你就不心疼?”
绮云只专注的看着他,半天不答话,思念、爱恋、怨恨一股脑冲上来,唯有倔强的忍住泪水,怕一开口便泄了心思,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东边而去,她的小丫鬟朝着胤禩一拜,也匆忙而去。
胤禩叹口气,问弘旺:“今天头一天上书房,该开心才是,别哭了!”
他抱着孩子也往东边走,弘旺却道:“阿玛,额娘和哥哥、妹妹在阿奶那里,说好等我下了学一起去十三叔家玩呢!”他指指西边儿,“阿奶的长春宫在那边儿!”
他们回来不到一个月,弘旺喜欢跟在一起玩,墨涵又待他和善,他便跟着小鲁他们叫墨涵额娘。
“弘旺,先随阿玛去钟粹宫瞧惠妃阿奶,然后再去长春宫。”
“阿玛,额娘和哥哥会不会不等我啊?”
胤禩不管那些冷热瞧着的目光,往东而行,胤禟给胤祺说了声,又对胤禩说:“绮云定是去延禧宫见我额娘了,怕是一会儿也要去长春宫应个景。墨涵的脾气,别和她当着良母妃闹起来吧?”
“九弟,我没你的齐人之福,可这点度量,墨涵还是有的。”他快步搂着弘旺奔跑,惹得孩子咯咯的笑声,虽然没有血缘,可他实在不愿辜负孩子眼中纯洁的目光。
“世子爷,四爷在打听六格格的事。”
“哦?几时的事?”弘皙暗笑,四叔的确不可小视。他一直觉着是皇玛法对四叔过于紧张,以前只觉着三叔深不可测,如今才晓得他有如此敏锐的嗅觉。
“今日晌午,打听六格格的习惯,有没有什么怪毛病。”
“嗯?”他佯装恼怒,犹豫着。
“四爷是想打听六格格有没有什么过敏症?”奴才小心翼翼的答话,只觉着这位小爷越来越不可琢磨,“奴才记得那年太子爷叫把毓庆宫的花都用水冲去花粉,恰巧四爷来瞧见了。”
“告诉四爷——”眼中是在江南的情形。胤礽行事其实并非外间所传的那样鲁莽,防微杜渐到细小的一切,他自然明白他对唐莞母子的宠爱会给他们带来的只是更多的危险,因此有关小六儿的细节怎么会轻易让外人知道。弘皙这才体会到幼时胤礽对他的冷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行走在冰面上的父亲对儿子本能的保护吧。虽然私下里胤礽会将他抱在怀里说笑,可在石兰面前,他竟是一副厌弃的神色。“告诉四爷,格格一切如常,是唐妃有过敏症。今后宫里不打紧的事你寻一些,没事时多找四爷唠嗑。下去吧!”他有了打算,“等等!”
“爷,奴才在!”
“小六儿的乳母是几时换的?”
“六格格的乳母是暑热是来的。”
“秋天有什么病是要命的?可得当心啊!”
“爷放心,奴才自然料理干净。”
弘皙瞅瞅挂钟,换了新衣,带了个体面的哈哈珠色要往胤祥府上去。才进院子,就有人飞扑而来:“哥哥,带我出去!”
“六儿,哥哥有事,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葫芦、驴打滚儿,好不好?”他起初是为着讨胤礽欢心才宠着小六儿,如今却觉着有种责任在肩上。
“哥哥骗六儿。额娘说今天是十三叔和涵姑姑的寿辰,你是去吃面!”小六儿嘟着嘴撒娇的样子和美眉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唐莞慢悠悠的尾随着来了,贴身的宫女捧着个匣子。他一下子猜到是要转交墨涵的,也曾风闻墨涵与唐莞的交情,只是一个初进宫的秀女怎么就入了涵姑姑的眼,又一下子得了阿玛的专宠。
“弘皙,又得来麻烦你。”
“有什么事,母妃吩咐一声就是了,怎么劳您亲自走一遭?”弘皙赶紧着人去叫妻妾出来见礼。
“别讲究那些虚礼了。把这匣子带给你姑姑,就说请她没事入宫来坐坐,把几个孩子带来。我不便去瞧她。”唐莞牵着小六儿去了。
弘皙亲手接过匣子,掂量着分量,顺风飘来小六儿的问话:“额娘,早起阿玛喂您吃的面香不香?”
唐莞抱起小六儿,笑个不停:“等年初二,你过生的时候,叫你阿玛喂你啊!”
唐莞是七月的生日,可胤礽从来没给他庆贺过,倒是每年这个时候寻些稀奇、珍贵的好东西。弘皙隐隐觉着怪异,却又想不透其中的缘故。
刚出了毓庆宫,便遇上乾清宫的女官来传旨,弘皙不明白皇玛法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从来都是让女人来传话,难道是考较他的色心?他想起多年前墨涵的戏言,好色不是坏事,起码说明是个正常思维模式的人,对美好的事物还心存追求。当然得有个度,九叔就是好典范,家事安宁,当然,皇玛法更是用皇权摆平一切。这样的话也只有姑姑说得出口,他还在乐滋滋的盼着她说后续时,等着的便是历朝历代所谓女子误国的典故,多半是在书房学过的。正当他觉着兴趣索然时,墨涵却又把那些书里有了定论的事换了其他的角度来剖析其中的奥妙,顿时令他受益匪浅。
女官带着他往神武门而去,交给他一本内务府制的账册,弘皙粗略看看,这册子竟写得模糊只有物品清单,并无入库年月,经手司务的姓名,通篇就只得御览后的朱批。
“皇玛法的旨意是——”
“世子爷,皇上让世子爷查收了,送到八爷府上。”
弘皙有些糊涂,知道是赏给墨涵的,可未免太大手笔,瞧那单子,怕是有十好几箱。到了神武门,正遇上胤禩、墨涵一家出宫,美眉已急不可耐的过来要他抱。弘皙见了礼,将册子递给墨涵:“姑姑,皇玛法让侄儿送到八叔府上,想来是寿礼吧。”
墨涵与胤禩也是奇怪,几人急着出了宫门,但见马车上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十几口樟木大箱。那女官领着弘皙上前点数,墨涵仔细瞧瞧上面的封条,康熙四十二年,又听女官道:“世子爷,拢共十六口箱子,封条完好。”
弘皙看得比墨涵还仔细,那封条上的印正是他毓庆宫的大红章。
“弘皙,给你阿玛说,我今日收了这十六箱,请他放心!”墨涵神色凝重,面色凄然。
“姑姑,这是皇玛法赏的!”弘皙怕她没听清。
“我知道,告诉你阿玛一声就是了!”墨涵冷冷的接过美眉,由胤禩扶着上了车。
弘旺很小心的问:“额娘,谁惹您生气了?”
墨涵知道这个孩子比谁都敏感,赶紧笑笑:“额娘没事。今天弘旺在书房都学了什么啊?”
“额娘,我不去书房好不好?就在家和哥哥们一起念书好不好?”
小鲁和小愚也连声附和,缠着要墨涵立刻答应,她虽然别有用意,是为着弘旺好,可也不想板着脸训斥几个孩子,只得点头应承。孩子们欢喜的讨论着待会儿去了十三叔家怎么玩,胤禩才问道:“是你叔公家当年查抄的东西?”
墨涵摇摇头:“太太留下的,给赫舍里家墨涵的嫁妆。如今我和莞儿都用不上了,留给美眉和宫里的小六儿吧。”想着那未曾谋面的老人,她心中无限感概,四十二年,胤礽不就想保住这十六箱东西么?她做了十几年的赫舍里墨涵,却从未对这个家有什么情意,实在有些惭愧。如今,本属于他们的东西却又被老康拿来做人情。
“别想了,几时带着孩子回家庙给老太太上上香。”
“家庙?”
“是哦,柳小姐,赫舍里家的家庙保安寺在南皇城根上。”胤禩私下常这样逗她,唤墨涵前世的姓。
“阿玛,谁是柳小姐?”美眉却是个耳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