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牵着弘旺的小手进了乾清宫,侍立一侧的弘皙在心底狂笑,也只有姑姑才会这样应对皇帝的刁难吧,明明有心要瞧瞧被弘皙形容得异常有趣的两个小子,康熙却宣只带一个儿子来见。这样被将一车,报应实在来得太快。老康也没见过这个孙子,那边刚跪下请安,他竟离了桌案,一把抱起孩子,亲密得让弘旺有些无所适从:“让皇玛法猜猜,你是弘昢还是弘昫啊?”
弘旺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对这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人都感到恐惧,竟嚎啕大哭起来,弘皙赶紧识趣的抱走孩子,交给宫女带下去玩耍,又低声道:“皇玛法,这是八叔的小儿子弘旺。”
康熙只一愣,就猜到是谁的主意,倒还存着好脾气,不怒反笑起来,挥手让胤禩平身。
胤禩默默端详着君父,三年时间,自己的变化似乎比眼前老人的变化更大,皇帝自然是保养得好的。他想起墨涵说的羊胎素,牙咬两腮,止住笑,他竟有些不习惯这样刻意控制自然的情绪了。这三年,他活得更像一个活人,一个真实的人。
“回来就好,先歇几日,把府里的事料理好。”他想做出个慈父的样子,可又觉得做作的表现在这个有七窍玲珑心的儿子面前显得多余,“走!都随朕摆驾慈宁宫!”弘皙的态度其实说明了他没有看错胤禩,这个儿子能为他的大计鞠躬尽瘁、尽心竭力。
步辇停在慈宁宫外,步行入了花园,但见几个男孩正在嬉闹追打,却有两个冷眼站在一旁,不参与其中。这一大群孩子,康熙只认得他的小儿子二十阿哥胤祎,旁的该都是他的孙子。岁数最大的一个领着大家上来见礼,老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皇玛法的话,孙儿弘春。”
弘皙倒把这些堂弟记得一清二楚,低声道:“十四叔的长子。除了八叔家的,都是十三叔和十四叔家的。”
方才站在旁边的两个却不管不顾的笑起来,相互挤眉弄眼,康熙看着有趣,问道:“弘昢、弘昫,何事发笑啊?”
这规矩没学到家的两个小子还在笑,墨涵不在跟前,他俩是谁也不怕的,胤禩咳嗽几声也提醒不了,而康熙不发话,也没谁敢去管教。胤禩看不下去,只得上前道:“这便是阿玛的阿玛,是你们的皇玛法。”
他俩这才好奇的打量老爷子,小鲁先问:“皇玛法,我额娘说您是让老百姓吃饱饭的好皇帝,是不是?”
“阿玛说的是,开疆扩土、平定四方、威驾海内!对不对?”小愚赶紧补充。
弘皙暗舒口气,好在美眉不在,否则那些大不敬的话肯定也会抢着说出来。
胤禩却拘谨的奏道:“皇阿玛,是儿臣没教导好,请恕弘昫、弘昢逾矩之罪。”这“你”呀“我”的,怕是不入耳。
“无妨,小孩子天性使然,都起来吧,接着玩你们的。”几个孩子退到一侧,“弘昫、弘昢,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啊?”
他俩就不知道“怕”字如何写,小愚先文绉绉的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又给小鲁解释,“远离危险的意思。”
小鲁接着说:“额娘说的,小孩子出手不知轻重,容易出事故,我和弟弟不玩这些。”
有太监出来通传,皇太后请康熙到咸若馆品茶,康熙让众人都跟着,牵了小愚走在前,问道:“不立危墙出自何典?”
“《孟子尽心》。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小愚有些得意的看看胤禩。
“你叫什么名字?”
“弘昢!”
“弘昫是哥哥,怎么还要你教他?”
“我和哥哥学的东西不一样,额娘教哥哥,阿玛教我。”
康熙起初不信弘皙的描述,此时一见之下,倒不假,这两个孩子的确机灵,却是不一样的古怪。
弘皙在后拉着小鲁问:“你们可劲儿的笑,为着什么?回京的路上,不是同你们说过宫里的规矩么?”
小鲁伸手让弘皙抱起他,附在耳边低声道:“大哥哥,你没听过《大话西游》,当然不会明白。是额娘说给阿玛听的故事,有个人叫春三十娘,然后孙悟空就说,‘不要叫春——好不好?’,十四叔家的哥哥就叫春。”他其实不明白何谓“叫春”,只觉着彼时胤禩笑得古怪,也就私下说给小愚听,如今又故意学着把那个“春”字拖出长长的尾音,弘皙哪里还忍得住,“噗哧”笑出声,引得康熙与胤禩都回头来瞧。
小愚拉拉康熙的手,道:“皇玛法,哥哥可会说笑话了!我上次病了,好难受,哥哥就一直给我说故事。”
康熙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行了几步,才对胤禩道:“也不必入书房,你们自己教亦可,或是相中哪个大儒,朕派到你府上便是。”
“谢皇阿玛!”他还在适应宫里的氛围,这打小熟悉的环境竟显得陌生。
“你那女儿呢?”
“回皇阿玛的话,在九弟家玩儿呢!”那美眉也算厉害,一张甜嘴把胤禟、兰兮哄得兴高采烈,胤禟家几个女儿也把她当活的玩具,竟乐不思蜀、夜不归宿了。
“你四哥家人丁单薄,如今好容易添了个儿子,你也去贺一贺!”
胤禩答应着,这个小孩儿叫弘历,按墨涵的话,是个败家子,把大清朝的老底都败光了。昨日收了请帖,墨涵就嚷着要去看热闹,他虽不情愿与老四相见,但不好计较过多。
很多事是否就无法改变,他不知道,墨涵也是费解。好比他们离京后,康熙要群臣推举太子,所谓在行宫养病的他被一致力挺,可康熙只是骂了几句网罗人心的话,并未如墨涵转述的史书那样不堪入耳。是历史变了?不管如何,弘皙是皇父的心愿,也承袭着胤礽的情意,他能做的,倾其全力,既存了忠孝,又全了仁义,能如此两全,或许是好事。
从长春宫出来,小鲁和小愚就开始讨论,为什么老阿奶和两位阿奶都那么温和,为什么额娘凶巴巴的,为什么阿玛有两个额娘,他们只得一个,诸如此类,完全不顾及墨涵的面子。
墨涵心里想的却是见着老康的别扭,转了一个大圈,还是回来,再走有那样容易么?她不是个无情的人,老爷子几句平淡的话语竟勾起她心底的温情。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这个至高无上的人的确像父亲一般管教过她,教会她许多东西,何况至亲的丈夫与儿女是他生命的传承,有着一样的血脉。距离产生美,三年时光,倒不如以前那般憎恶他。要记恨一个人却是如此之难。她多去想想他加诸胤礽、胤禩身上的苦难,壮大抵触情绪,却有些徒劳。
“带着三个孩子,字可荒废了?”
“都读了些什么书?”
她面对老爷子,便不再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只是那个被呼来喝去的笔帖士,学着模仿男人的字迹,学着他的口吻拟折子。
“在外操持一个家,可还习惯?就甘心让胤禩这样屈才一辈子?”
康熙眼里的墨涵还是那副倔脾气。
“劳皇阿玛惦记,我和胤禩不过求田问舍,没有经纬之才。”她没好气的回答,可眼睛里的关切却是骗不了人的。或许是为着他并不曾拿良妃做文章对胤禩开骂,她的愤懑少了些许。良妃好好的,没发觉有什么病容啊?可日子没记错吧,就是十月。
待上了车,她就懒懒的靠在胤禩怀中,听着他不停为两个八卦儿子解答疑问,弘旺却是不言不语的听他们说,也不插话。墨涵原是好意,让老康也对这个孩子有些印象,好歹多眷顾些。
入宫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见着胤礽和莞儿,还有他们宠溺着的那个小六儿,好端端的,怎么避而不见。
一个月的小四四被抱出来在女眷中巡回展出,墨涵与兰兮、阿茹娜、苑雅坐在一桌,她简直是无比期待,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兰兮与她说笑惯了的,低声道:“你自己家的儿子那么可爱,还有心思瞧四哥的儿子?”还要多说,却想到传言中她与四哥的交情不浅。
“你懂什么?猴戏能天天看?赶上了我自然要瞧仔细!”当初不是也仔细的瞧了老康和胤禛,没觉出什么帝王气质,反正仍旧是胤禩最顺眼。
“我听说请了绮云的,不知为何没来。”兰兮不无担忧,“你怎么给孩子说的?”
“难不成还瞒一辈子,我早嫁祸到胤禩头上,免得几个小家伙老觉着我是恶人。”墨涵倒是真不在乎,大咧咧的宣传胤禩霸占了几个女人的一辈子,控诉她是个受害者。
兰兮笑着道:“也就你们才教出这样好玩的孩子。我家宝儿说最舍不得阿玛,若胤禟去了,她会很伤心。你家美眉怎么说,阿玛死了,把额娘埋了去陪阿玛就是了,阿玛最喜欢额娘,然后才喜欢美眉。”
“是哦,她是瞧着小愚他们给小白兔埋胡萝卜,给小狗埋肉骨头,见多了就学着了。赶明儿我去了,也把胤禩埋给我就是了。”墨涵忽然觉着太口无遮拦,“今天可是四哥家的喜事,我们是不是太不忌口了?”
二人相视一笑,正好娴宁抱着孩子过来,墨涵迎上去,娴宁竟把孩子递过来:“七妹妹也抱抱!七妹妹是有福之人,也让孩子沾沾贵气!”
这话也太阴损了些,墨涵幼失双亲,怎么算有福的?贵气,这满院子的女人怕是就她娴宁最贵气,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可不容她犹豫,娴宁那头已松手,若非墨涵机警,险些让那生得干瘪瘪的小乾掉在地上。可一旦接住,墨涵却有丝邪念冒出来:“若失手摔死这小子,历史会怎么变。反正这小子也不是东西,假仁假义的将胤禩、胤禟重新录入玉牒,不过要彰显他对宗室的恩典,却还是认定他二人莫须有的罪名。大清的衰败不就是从这小子开始的?还是个好色的家伙!”
电闪雷鸣间,她的脑筋转个不停,兰兮与阿茹娜只顾着瞧孩子的尊容,只苑雅留意到她的异样,轻唤道:“墨涵,四嫂还等着呢!”
兰兮这才察觉她面色不对,附在耳旁:“哪有抱着孩子不赞几句的?”
她连自己的儿子都嫌不好看的,何况这个小子,一时竟词穷,愣了一下,竟冒出一句:“这孩子丑乖丑乖的!”
阿茹娜先忍不住笑起来,娴宁脸色虽不好,可毕竟不是她的儿子,得罪的另有其人,说笑着接过孩子去了下一桌。兰兮和苑雅这才笑出声,二人同时伸出手指戳她额头,兰兮打趣道:“可见你素日的乖巧都是假的,这样的赞语,就不怕四哥不受用?”
苑雅却知胤禛对墨涵的心意,看她也在自责,劝慰道:“四哥气量大,不会在意的。何况,小孩子说丑才长得俊,老百姓不就喜欢给孩子取些贱名,觉着那样还容易养大。”
阿茹娜笑道:“何止老百姓,皇阿玛给我家儿子赐名弘暄,多好听啊!可胤锇非要管儿子叫狗狗。”
兰兮拍拍她的手:“别担心,你瞧墨涵的儿子可是又愚又鲁的,机灵得很呢!”
“给钱吧!”阿茹娜冲着墨涵摊开巴掌,“你家小愚说话那样斯文,昨天一来,把胤锇养的什么海里的鱼玩死了一半。”
墨涵却是一副守财奴的样子,笑道:“好歹叫你声婶子,可不得多担待些?”
苑雅却道:“什么时候也到我们府上玩儿!大不了上房揭瓦,我好叫泥水匠翻新宅子呢!”
几人都大笑开来,不顾他人诧异的目光,似乎回到初嫁入这个家时,一群年轻人无忧无虑欢聚嬉闹。兰兮拉着墨涵道:“你们回来就好了。许久都没聚在一起说笑了,明儿把孩子们带着,还是在我家聚聚吧。再把十四弟一家叫上。”
苑雅笑得古怪:“九嫂怎么招待我们?”
阿茹娜还未想起旧事,墨涵却顿时会意,与苑雅灵犀相通,笑个不停。
“什么意思?”阿茹娜问道。
兰兮岂有不明白的,虽已成婚多年,却也羞得脸红,直啐她二人。
墨涵才对阿茹娜说:“你忘了那年兰兮生日,小九的盛装?”
“十哥还说不许十嫂夏天回娘家!”苑雅补充道。
阿茹娜不服气的讥笑:“十三弟问你看清楚没,你还说九哥比十三弟白呢!”
外院的酒席散去,胤禛招呼着自家兄弟入了内院,便听见几个女子肆无忌惮的笑声。他自然辨得出其中锁住他心的声音,他的心被禁锢了,她能开心的过,他难以品味个中滋味,该为她的幸福高兴,还是为自己悲哀。自私,包容,都源于爱,却也止于爱。
他顿足不前,甚至不敢望向那一侧,只把眼光随意逡巡,找到抱着孩子的娴宁,走了过去,满脸笑意的应酬各府内眷。又走到自家妾室一桌,逗弄一下弘时,与李氏闲话几句,命人将大着肚子的耿氏扶回去,不避嫌的拉着年氏的手,由着她娇笑的将酒杯递到唇侧。
一切似乎都是序曲,或说是他的埋伏,他何时要如此费力而迂回的掩饰心机,这看似不着痕迹的举动只为着镇静的在不经意间去注视她一眼。而只一眼,便无法再转移视线,她依旧是一眼望心的坦荡,毫不避让的直视着他。十三弟说与她之情唯“思无邪”三字,她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命运,用她的心去感悟每一个人命运中的凄苦。这样的眼神,在他记忆中刻骨铭心。是当悔自己曾错失的良机,还是该埋怨太迟的相遇,使君有妇,罗敷心许他人。
他早就不是皇父口中喜怒形于色的他了,正视着她的他携住她的手,胤禛淡淡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