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嘈杂的喧闹声,胤禩第一个反应就是按住想要坐起的墨涵:“你乖乖躺着!”
“好!有事你可不许瞒着我!”她耳听帐外脚步声纷乱,心中更急,老康偏偏让胤禛照看胤礽。
胤禩亦有忧虑,匆匆披衣出去,又折返回来,见她安然躺着,才急忙去瞧个究竟。值守的侍卫正朝行辕中心奔去,胤禟与胤锇也相继而来,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三人倒不便去龙帐一探究竟,只私下议论了,直到胤祺来招呼他们回各自大帐,今日是他在行辕值守。
“五哥,出了什么事?”胤禟上前问道。
胤祺四下看看,才低声道:“太子一直在服镇静的药,夜里却忽然发狂。”他略一顿,神色紧张,“说是跑到皇阿玛大帐外去窥探,手里还握着匕首。如今已被押起来了!太医说是误食了与汤剂中茯苓、丹参相克的东西才会如此。”
“人被押在何处?”墨涵不知何时已出得帐来。
胤禩慌忙上前把她环在臂弯:“外边儿风大,快进去!”
“我要去见见表哥!他,他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一定是有人要陷害他!”墨涵紧紧捏住胤禩的手,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他却毫不犹疑,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一切等天亮再说!这样大的事自有圣断!九弟、十弟你们都快回去吧,别麻烦五哥了!”
他这样的坚持,令胤禟、胤锇都大感意外,墨涵已是半撒娇半愠怒的要挟他,可胤禩依然不为所动。正僵持着,却见胤禛朝他们而来,碍着长幼有序,胤禩放下墨涵,随着见了礼。胤禛却是来替老爷子宣旨,要传墨涵去龙帐的。
墨涵知他担心,连忙道:“放心,我没事!”又附在他耳边道,“药每日都按着时辰喝,孩子好得很!”
胤禩也知阻拦不住,也不管兄弟们怎样看,又将她抱了起来:“那我送你去,夜里起了冰凌,路滑。”他径直往龙帐去了,胤禟与胤锇都挑衅的看着胤禛,胤祺不愿掺和他们的眼神暗战,也告辞而去。
“四哥,您还不回去复旨?”胤锇故意问道。
胤禛不动声色转身欲行,却闻胤禟阴阳怪气的说:“十弟,想来四哥是双臂空空,寸步难移啊!”
二人都放肆的笑起来,胤锇也不怀好意的说:“九哥,明儿有什么好事记得叫上十三弟,反正他是个热心肠的人,跟着咱们还对脾气些!”
的确起了冰凌,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他要绕过不少湿滑的路才能到达最中间的龙帐。可即便再留神,还是一脚踏上冰凌,他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驾驭着再行的每一步。
“涵儿,是你举荐大哥暂时看护太子的?”胤禩其实也认可这样的安排,只是对她的只字不提感到奇怪。墨涵从龙帐回来就一直冷冷的,说什么都提不起神。起初只当她是替太子操心,可他隐约感到她在刻意避开自己。
墨涵给他的手臂换了药,正是长新肉的时候,她轻轻的给他拿个自制的棉花包揉着。胤禩想搂着她撒娇,却被她看似无意的躲开,只得说:“本来又痒又痛,还是你有法子!”
“沃和纳的事可办妥了?”她埋头收拾药箱,取了新的纱布给他裹上。
“你放心,都安置好了!你不是担心他私下跑回来,我已经嘱咐人看好他,不许他出宅子。”
“那我待赫舍里家谢谢了!”她的话很生硬,她为了一个沃和纳却毁了胤礽。
胤禩站起身,将她拉进怀里,从背后揽紧了,柔声问:“涵儿,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他想说,怎么显得生分。
墨涵在他怀中打个哆嗦,脸上阴晴不定,她心中的犹疑终究难问出口,可那寒意积郁着却实在难受。她回身想要搂住他,手悬在半空,还是环住他的腰。可那一瞬的迟疑被胤禩瞧在眼里,让他心惊,隔阂生于何处?难道是她察觉了?
“你们未免也亲热过余了!”胤禟一贯是不请自来,“八哥,雅齐布惹事了!”他自去斟茶喝了,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墨涵制止。
“我出去走走,你们也聊着方便!”
“涵儿,没什么要避你的,一起听听!”胤禩着意挽留,她仍旧是淡淡一笑,独自去了。
“你们是怎么了?”胤禟不解的问。
“说正事吧!”他迷惑的望着墨涵的背影,心里猜到了几分,只深情凝视,却再无片语。“京里部署得如何?”
“万事俱备!”
“拿银子打点兵部的人,别做得太张扬!”蓄势一发,时机可妥,他暗自揣度着。
胤礽正在睡觉,墨涵略看看就要走,却被胤禔叫住:“七妹,多谢你的保举!”
“直郡王!我没有信得过的人来守护表哥,至少你不会存心害他!你不必谢我!”
“以前我是错看了你,你——”
“你现在依然没看清楚!我并不是要借机向你示好,若不是为着惠妃娘娘,若不是为了佩兰腹中的孩子——”墨涵看着他衣襟上绣着兰花的荷包,忍下气,“王爷,那能阻止血液凝固的粉末几时能赏些给我!”
胤禔愣住,她是从何得知?
“你放心,就我知道,我给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明白,我们此生都是敌人,是为着表哥才会联手。”
“你这样的女人心机太重,只是你连老八都信不过?”他实在觉得看不透。
墨涵冷笑着:“哼!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信不过!”
她早知有这样的一天,可胤禩、胤礽之间,她是无法做出抉择的。她夜审太医和伺候的人,问出的结果竟是太子的药被八贝勒买通小太监,加了一味粉剂。墨涵果断的直接用匕首结果了太监的性命,她很快明了她下意识举动的含义。
腹中的孩子已经有了生命的迹象,墨涵不知手染鲜血的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做一个母亲。她全然没有了头一次杀人的恐惧,只有解决问题后的解脱。是这个嗜血的环境造就了一个新的嗜血的墨涵么?
可实在很讽刺,这一次又被胤禛遇上,他依旧默默帮忙料理了尸首:“你不该来问的!知道了反而为难。我早同你说过,胤禩的心已不安于做一个贤臣了。”
“你知道?是了,你怎会不留意这一切?”
“有人抢在我之前出手,不是很好么?”胤禛毫不隐讳,“我们都有这样的心,绝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若没有你的通融,表哥也不能准确走到龙帐吧?他哪里寻的匕首上演好戏?你以为老爷子瞧不出么?”只怕一切都会穿凿附会在胤禩一人身上吧。
“我实在很羡慕太子,你处处为他申辩,饶是这样曲折的事都被你编的一个个巧合糊弄过去。皇阿玛至少在明面上是信了!”胤禛的话倒是发自肺腑。
墨涵瞪视着他的眼睛,毫不留情的道:“为什么表哥前几日的食谱里都选了醋作调料,为什么安神的病人却在喝浓茶,这些不是胤禩做的吧?四哥,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饰,我若安心去揭发,谁也拦不住我!”
老康信了么?信了还会着手废太子么?弘皙得了几分真信儿呢?
“涵儿,这是什么地方?干嘛非要大冷天沐浴、更衣啊?”胤礽把玩着梳子,从镜子中打量着墨涵。
一到布尔哈苏台的行宫,墨涵就让太监侍候胤礽洗干净,换了崭新的衣衫,还亲自为他梳理发辫。士可杀不可辱,即便此刻胤礽是无视这些虚无的外表,她改变不了历史,能为他做的也就是尽力维护他作为人的尊严吧!“表哥,涵儿喜欢看你穿得干干净净的样子!”她第一次见他时,是一身枣红衣衫,今日依旧如此。头发已经梳理通顺,白发藏在黑发下,分成均匀的五份,她纤指灵巧的来回翻飞。或许胤礽在这样的状况下宫门听训更好。
“涵儿,那个男人真的是大哥么?大哥怎么一下子变老了?”
“那当然是大阿哥!你忘了?自从万黼过世,大阿哥就同你最要好。”一根根白发不时冒出来,刺着她的眼睛。
胤礽一说起大阿歌,眼中顿时有了神采:“我当然记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大哥待我最好了。”他忽然有了悲切,“可是,可是皇阿玛不许我们在一处玩儿!”
墨涵赶紧岔开话题,在匣子中选了枣红色的辫穗儿:“这个可好?和表哥的衣裳正配得上呢!”
他无意识的点点头,墨涵拉他转身,让胤礽看着自己:“表哥,皇上不许你和赫舍里家的男人玩儿,要当着好多人的面骂他们教你不好的东西。你可不许哭闹,也别害怕,听着就是了!”
“我,我不哭闹,我听你的。可我们不帮着他们求情么,万一皇阿玛要责罚他们怎么办?”
胤礽的话只令墨涵对那名义上的额其克痛恨不已,胤礽神智不清之时尚存着护短之心,可那二人却已见风使舵,想要转投胤禩门下。胤禩啊胤禩,你究竟网罗了多少心,你究竟存了多大的心,你可知这样危险会来得更快?她无法相信最终对胤礽的致命一击却有胤禩的暗算在里面。
“涵儿,要是皇阿玛要杀了他们怎么办?”
墨涵没好气的答道:“杀就杀!有什么要紧?他们是叔公的儿子,不过是姑母的堂兄弟!”
他忽然孩子气的说一句:“对,小妈生的!”
想起沃和纳曾说胤礽这样说绮云那个奉为神明的舅舅伍尔占,墨涵一下子笑起来。
“涵儿,你该多笑才是,别成天板着脸!”他拿梳子给她刮着刘海,墨涵心中酸楚更甚。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四,布尔哈苏台行宫外,老康痛哭流涕的陈述了胤礽的罪状,陪伴着哀嚎的文武百官为数不少。墨涵与胤禔一左一右跪在胤礽身侧,二人对视一眼,只关心那句将废太子交由胤禔监管。
“涵儿,怎么皇阿玛伏在地上哭啊?”胤礽倒有上前相劝的意思,墨涵直叫胤禔拉他离去。
果然百官劝慰之后,老康已经恢复精神,大声下旨处置所谓的胤礽党羽。胤礽身边得力的二格、苏尔特、哈什太、萨尔邦阿都跑不掉,全赐死,罪轻者遣戍盛京。轮到赫舍里家索额图的两个儿子时,格尔芬、阿尔吉善早已吓得发抖,老康着意看看墨涵,那二人都跪过来要她帮着求情。墨涵冷冷的看着,只是不动声色的默默看着摇尾乞怜的人,甚至有几分畅快在心中。
胤禩却不明其意,开口刚要求情,却被墨涵抢先跪到君父跟前:“启禀皇阿玛,索额图乃大清第一乱臣贼子!皇阿玛宽仁待下,才赦免其子之罪。然格尔芬、阿尔吉善不思悔悟,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其罪当诛!”
弘皙也跪到她身侧:“启禀皇玛法,孙儿附议!”
这是多好的局面,皆大欢喜么?所幸有胤禔提防,胤礽性命无虞,新换的太医每日以汤剂辅以针灸,病情似有好转,却起色不大。墨涵想起所谓以毒攻毒的法子,却下不了狠心。与胤禔私下商议一番,总算定下计策。
见了胤祥,她也反复叮咛,要他处处提防,胤祥却是云淡风轻、不以为意。
眼看回京在即,墨涵只愿胤禩能主动言明一切,可二人相对依旧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这日胤禟、胤锇与胤祯都来了他们大帐,竟带着酒要热闹一番。
“皇阿玛让八哥总理内务府事宜,这可不是该庆祝一番!”
墨涵笑着答谢,可话却刺耳:“可不就是喜事?我先祖索尼不就做过内务府总管么?索额图也任过此职吧?”她取了杯子斟酒,“贝勒爷,可喜可贺!”
她这样话带机锋的味道任谁都品得出,几人杯酒下肚,都悻然离去。胤禩让她坐在腿上,一手搂住她的腰,一边自斟自饮,酒入愁肠更添苦涩,他有他的决断,她有她的心思,这赌局终归有揭盅的一日,这一日已迫在眉睫。
墨涵夺过酒壶,为他斟了满杯,温婉的笑着:“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胤禩艰涩的笑着干掉杯中琼浆,目光坚毅,话却透着古怪:“得卿斟酒,方醉欲眠君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