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斋里灯火通明,皇太后明日就要起驾回科尔沁,老康是大设宴席,墨涵与已嫁出去的三位公主坐在一起,恪靖始终无法对孩子的事释怀,墨涵安慰道:“让你和额驸为难了!你们尽心几月,我还无以为谢,哪里谈得上抱怨?”
“还好有皇祖母护着你。”
“阿奶是喜欢我儿子呢!”
恪靖看看温恪、敦恪,姐妹俩也在说着体己话,没留意她们:“也就你这般胆子,没出阁的丫头整日我男人、我儿子的。”
“难不成你乐意我清冷的做老闺女,我才不会那么乖巧的遂老爷子的心!他把我当球踢着玩儿,我却是个浑球!”墨涵只恨爹妈生的眼睛少,不够用似的,四处扫视,打量众人。石兰的冷眼,娴宁的假意笑容,绮云却是别有深意的眼神。
“我今天见了一个人。”恪靖忽然压低声音。
“这满屋子人模人样的不少!”墨涵看着十八乖乖的吃饭才放心,胃口果然不差。
“墨涵,我看见那个人了!”恪靖很慎重。
“谁?”
“七夕!”
墨涵张口却不敢出声,她是知道的,舜安颜没有随扈来热河,怎么会?
“可看清了?当真是他?”
“不知为什么,大哥的人在寻他,可巧就遇见我。”恪靖吞吞吐吐,“我,我把他藏在车里带回营,又着人将他送走。”
“什么时候?”
“昨晚我从行宫回营时。墨涵,他为什么要私自来?”
墨涵本在怀疑胤禛,可昨晚下匙前他分明与她在一起:“额驸不知吧?你们——”
“你在想些什么?他,他是五额驸!”
“温宪早死了!”
“墨涵!”
“你说与我听,总是因为你心中还没忘却。”
“你是知道的,只一天!”
“可你却记了十年!”墨涵是说不出的感觉。
“你是觉得我有悖妇德?”
“那我早该浸猪笼了!”
“墨涵,我不是说你。只有你知道我和他的事,我没有旁的人可以说。”
“要不我去帮你把他追回来,安排你们再见一面。”
“你胡说什么?个个胆子都比你么?你和四哥私下出了行宫,你以为我没瞧见?”
“你昨天就在附近,就在那里遇见了舜安颜?”是谁约见这私自来的人呢?想来那人也是见到她和胤禛的,不过她刻意选了四下旷野谈话,倒不至于被人听去那些见不得光的话。
“四哥和你怎么回事?”
墨涵掏个怀表出来看看,翻个白眼:“你是四姐,他是四哥,仅此而已。”她不再多言,仔细理理袖子,端个杯子去向太后祝酒,又帮着太后谢了许多妃嫔、孙媳的酒。
胤禟低声道:“八哥,她酒量可浅得很!”
“你劝得住么?”胤禩又笑着敬科尔沁台吉的酒,传言是个奇怪的东西,他竟沾了没正名分的两个儿子的光,都知道太后喜欢那两个小家伙是他的儿子,今早已有旨意,要孩子随凤驾回科尔沁草原。墨涵骨子里是舍不得孩子离开的,可却极力说服胤禩,让他实在不知那旨意究竟出于太后,还是墨涵。
他自认很了解她,她爱得再深,思想却有所保留,他不是没留意她,今晚,她已经偷偷看了三次表。她看似无意的洒了酒在旗袍上,就在太后跟前福身告退,胤禩盯住她的身影,跟了过去,他看着她渐渐退至人后,从侧门出了大殿。忽然,有人挡住他的视线,十三!
“八哥,咱们兄弟许久没好好喝几杯了!来——”胤祥立于身前。
胤禩心里一寒,若推开胤祥也能追上墨涵,可她既已算得如此细,他何苦再去追。
沃和纳早等在外,墨涵踢一脚那麻袋,竟没声响,问:“可有人瞧见?”
“格格放心!奴才是把袋子藏在车架下运进来的。”
“嗯!救的人呢?”
“交给格格说的那人了!”
墨涵点点头,道:“把这个畜生放出来!”她边说边解开最上的扣子,又抓乱头发,“你先去!混进人多的地方。”
“奴才早约了几个乾清宫的侍卫玩着牌九呢!格格,那瓶子最后再给他闻!”
“我知道了,你快去吧!小心离开太久,被人察觉。”
沃和纳解开麻袋,拖出被迷晕的海善,忍不住又踢了一脚。在明面上,海善处处伙同凌普打着太子旗号作威作福,可墨涵却认定背后屡屡指使他的正是最大的老板。赴江南夺回孩子、押解曹宁珩回京的便是海善。沃和纳不得不佩服墨涵的胆识,她把计策和盘托出,她要让老康吃这个暗亏,借机替胤礽出口恶气。
墨涵冲着那色鬼的要害猛踢几脚,即便有麻药的效力,海善还是闷哼几声,她刻意穿了硬底的靴子,又踢了几脚,估计已废掉武功,她心里暗骂:“看你还怎么欺负宁珩!”她才取出沃和纳事先给的瓶子,打开塞子,就有刺鼻的味道,放到海善鼻子边晃晃。
听他有了呻吟声,墨涵高声唤来两个太监,指指还死尸般躺在地上的海善,问:“黑灯瞎火的蹿个歹人出来,被我踢昏了,你们认认是谁?”
一个太监去取了灯笼来照,惊恐的说:“回格格的话,好像是恭王府的海善贝勒!”
“不会吧?你再瞧瞧!他可说是毓庆宫的侍卫啊!”
另一个也道:“格格,奴才瞧着也像海贝勒。”
墨涵的洋葱手绢一抹,泪水涟涟,就往大殿跑,一进去,先瞄准胤礽的位置,不管众人诧异的目光,对直冲到胤礽跟前,扑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二哥哥啊!我闯大祸了!方才有个人在花园里跳出来蒙住我眼,我原以为是哪个阿哥逗着玩。可那人说他是毓庆宫的侍卫。我是皇阿玛封的郡主,岂能被一个奴才逗着玩,我转身就狠命的踢他,谁知他那么不经踢,就装死躺在地上了!我本来想求二哥哥给我做主,好好惩治这个没王法的奴才,可小太监提了灯笼来认,却说是什么海善贝勒!二哥哥啊,我当真以为是踢的一个奴才啊!”
她唠唠叨叨的说完,倒没半句向皇帝求情的意思。熟悉她的人十个中倒有九个明白是海善被刻意下的套,胤祥拉拉胤禛的袖子,笑着说:“四哥,莫说十盒,估计十箱也救不回来了!”
胤禛也难忍笑容:“你帮她捣的鬼?”
“她哪里需要找我帮手?”
二人的说笑落在胤禩眼里,却是极为刺目,他知道她要玩花样,可她为何置他于不顾,瞒着不说就罢了,还寻外人帮手,又偏偏是老四。再看胤礽满脸的忧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估计和老四一个下场。”胤禟在对胤祯嘀咕,胤锇也听明白缘由,哧哧的笑着。
行宫今日当值的皇子是五阿哥胤祺,他已去查看了,奏报道:“皇祖母、皇阿玛,海善的伤无性命之忧,已交给太医诊治了。出事的地方毫无光亮,难以辨别面目。”
老康颇有兴致的看着墨涵自导自演的好戏,心中的喜竟多于怒。她倒是拿捏得合适,看似无意的误会,只向胤礽求饶,还一副委屈十足的样子。她是不甘被自己布于棋盘中,虽逃脱不了,也要以这样惊天动地的方式渲泄愤懑。果然有趣得很!再看看他那些儿子,似乎没有谁是同谋,却个个明白她的心机。他也大笑起来,感叹几十年的棋手却被一个小丫头塞了块黄连进口里。
胤祺的话已明显倾向于有利墨涵的一面,老康乐得在太后跟前做个顺水人情,她也是因太后的恩宠而有恃无恐吧。
“皇额娘,涵丫头与海善算是堂兄妹,这不过是孩子间的玩笑罢了,皇额娘觉着呢?”
太后早打好腹稿要与墨涵说情,却不料老康先卖个人情,也就乐呵呵的说:“孩子闹失手是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涵丫头,到阿奶这儿来,别哭了!你二哥哥不会怪你的。”
胤礽扶着墨涵起来,手在她胳膊上轻轻使劲,满是担忧,她那红红的兔子眼睛却闪着自得,对他眨眨眼。
老康冷笑一下,留意到喜怒都波澜不惊的胤禩此刻却怒气冲天的看着有说有笑的胤禛、胤祥,顿时了然于胸,道:“胤禩啊!你的好脾气,是你哪个兄弟也比不了的。你七妹妹虽是无意,却也行为失仪,你带她下去,仔细问问,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
“儿臣遵旨!”
谁都不敢去评价老康这样更失仪的安排,胤禛忿恨的看着翩然而去的背影,回身却撞上老康探询的目光。
兰兮隐约觉察胤禩的醋意,提醒胤禟:“墨涵做事太过独断,八哥似乎不乐意了。可八哥看似温和,遇事却也有自己的一套,只怕二人本无恶意,却各揣心思,闹出误会。”
“明早我劝劝八哥!八哥是什么事都能忍一时之气,老爷子那里受的闲气还少了么?也就是墨涵能勾起他的肝火,墨涵又倔,由不得八哥猜疑她半分,八哥又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如今的局面又是最混乱的时候啊!”
“胤禟,我阿玛那边的人都定下了。”
“嗯!外边的事你少操心!出了京,倒没怎么听你咳嗽。是药三分毒,林太医的药停了吧。”
早起却是胤禩一人出来,不见墨涵。
“还在睡?”
“昨晚就去松鹤斋了!”
“你们吵架了?”
“哪有功夫吵?我才刚说了两句,她就谎话连篇,可巧太后那边儿传话,说孩子有些发热,她急着去了,还不许我跟着。”
“她是喜欢自作主张,昨天那样闹闹也好,免得老爷子以为你们就是软柿子!”
胤禩叹口气:“我是那种事事阻拦她的人么?既然同心,凡事也该支会我一声吧,可她却不露声色,寻着外人帮手。”
“八哥,墨涵心里可只揣着你,纵然有点儿小性子,她也不会恶意哄骗。你也就多担待些。”胤禟心里虽替胤禩忿忿不平,却牢记兰兮的叮咛,不敢火上浇油。
胤禩满腹心事,竟听不进去,待兰兮出来,都齐齐至行宫外候着为太后送行,见墨涵与恪靖站在一处,却是满脸倦容,眼圈发红,想来是不舍孩子又将远行。他不免担心,想上前安慰几句,却被胤衸抢了先,拉墨涵弯腰,附在耳边嘀咕许久,又见他塞个信封与她。胤禩冷哼一声,胤祐站在他前侧,回身问:“八弟,怎么了?”
“多谢七哥关心,没事!”
胤禟也帮着打哈哈,待胤祐转身,才低声说:“听说老爷子把海善痛骂一场,也不顾还伤着,就打发回京了,说是圈在府里不许出门。”
胤禩不置可否,听胤祥在邀约胤祯去钓鱼,胤祯一愣,看一眼胤禩,立即说:“这几日不成,我老觉着胃痛,不想出门。”
胤祥“哦”一声,胤禩已扬眉暗示胤禑,不待胤祥开口,胤禑赶紧说:“十四哥,你难得有空,陪我下棋好不好?”
“行!你来就是了!”
胤祥正为难,胤禟却嘴角扯着笑得意的看着胤禩,谁知胤锇忽然道:“老十三,你无聊的话来我那儿玩,我养的鱼会打架呢!”
“成!十哥,我一定去!”
胤禩拉住胤禟,此刻阻止未免太着痕迹,显然胤祥也是有备而来,他望向胤禛,显然后者也在倾听他们的谈话。胤禛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似乎在讥诮他们的失算,眼却不曾回望片刻,一直朝着墨涵的方向注视。
上千人的车队浩浩荡荡而去,墨涵骑马随着行了十来里路才不舍的回程,庇护她的老人,牵扯她心的儿子,她晃晃脑袋甩掉别愁,心中盘算着如何想个法子好好哄哄胤禩。她原想着与他无关的事,莫在这多事之秋将他牵扯进来,才刻意瞒着,却惹得他心中不快,二人几句话不投机,他竟追问她可是有人上赶着襄助,不再需要他。墨涵心中虽委屈,却又不愿申辩。胤衸的事没有结果时,她实在掂量不清是否该将已知的未来说与他听,无论他能否承受墨涵的来历,且问夺嫡路上他将何去何从。还有良妃,她能无视老康,可以不去争宠,却受不了谁伤害胤禩。若历史轨迹无恙,那些加诸胤禩身上的恶言,良妃将作何感想呢?
“姑姑!”是弘皙,显然是刻意在等墨涵。
“弘皙!找我有事?”
“姑姑,请借一步说话。”弘皙悄悄擦掉手上的汗,何时对姑姑说出如此客套的话。
墨涵心里一酸,这还是那个会把信故意藏在裤子里逗她开心的弘皙吗?
“姑姑,这边请!”
进了一间偏殿,墨涵不露声色的看着弘皙拿出圣旨有板有眼的上演着老康导的好戏,弘皙先让她瞧清楚了那写着赐胤禩斩立决的圣旨,就着蜡烛点燃了,慢慢在火盆中化为灰烬,接着又将赐爵位的圣旨交给墨涵,那些事先背好的台词慢慢的从那张曾经嬉笑打趣过她的嘴里吐出:“姑姑对侄儿的教导之恩,侄儿没齿难忘。那日实在是不敢忤逆皇玛法的意思,才依旨意行事。侄儿绝不做胁迫姑姑的事,如今请姑姑收好恩旨——”墨涵麻木的看着他上下翻飞的嘴唇,觉得秋寒寸寸浸入骨髓,“侄儿若有登顶一日,定会对八叔礼敬有加,也会好生栽培两个弟弟。”
墨涵静静的闭上眼,说不出任何话,心里如吞了苍蝇般难受。
弘皙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戏演起来实在辛苦,特别他面对的是墨涵,一个除了他额娘外,对他最好的人。还好老康让他交出这样的圣旨,若是真要他藏着这样的东西,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弘皙分不清墨涵心中所想,看她无神的呆坐,只自我安慰道:“我并未骗姑姑,我是真心的!”
“弘皙,去给皇上说,晚上我请你们听戏,出色的老生与小生,从京里带来的!去吧!”墨涵仰面朝天,不让泪水滚落,她忽然想起弘晖,这个家里的孩子,能早早去了,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她一时不知道是该伤心还是该欣慰,这就是她教出来的孩子,学得入木三分的孩子,权谋,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