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胤禑,胤禟倒不敢急于追问对策,只担心胤禩心底承受不了。胤禩将屋子里摔得出动静的瓷器都狠命掷在地上,又示意他叫喊。胤禟顿时会意,扬着声音大声开解。折腾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歇下来。胤禩走到书案前,缓缓的倒了清水在砚台中,从盒子里取出支加了松花粉的徽墨在澄泥砚上匀力研磨,待墨汁浓度适宜了,他才取支狼毫置于纸上,对胤禟说:“写封信给道然,让他警惕门庭,咱们回京之前,任何府外的人不得入内。府中之人,上至福晋、侍妾,下至门人、仆妇,不得擅出,出府之人必须为府中老人儿,需道然亲自搜查,不得带片纸。”
胤禟狐疑的问:“真藏在我府里,没听你们说过?”
“信不从暗路走,只选个太监送回京就是了!”胤禩无暇答他的问题,还在考虑有何遗漏,“竹心!请十三爷、十四爷过来!”
竹心答应着要走,胤禩又叫住他,低声吩咐几句。
胤禩压低嗓门,说:“肯定有人在注意着咱们,要显得伤心却不慌乱才是。估计信会在半道被截,正好让凌普认定有所谓的暗帐。但东西在京里,只能回京再交换。涵儿肯定也是这个意思,才会故意说些假话来稳住凌普,借机拖延。”
“她当初怎么就不留个底稿防备?”
“涵儿会做对太子不利的事么?我料想当初通州码头的戏也是老爷子让涵儿唱的,条件就是放她出宫一年。”
“只是担心太子蒙在鼓里,就无人庇护墨涵。”胤禟说。
“就怕他知道了也是祸事,你忘了涵儿此刻的情形?”胤禩倒也明白胤礽对墨涵的心思,若是见她有孕,还不定是怎样的反应。
胤禟点点头:“十三来了,老四也就知道了!”
“此时我们都在明处,肯定被人盯着,老四在暗处反而好打探凌普的动向。他不会对涵儿的事袖手旁观的,若非在塞外,他的耳目会一直跟着涵儿。当初在宫里,绛雪轩稍有异常,他不比我们去得晚。”
对于胤祥、胤祯的狂躁,胤禟只一句“若不顾墨涵的安危,可以闹得再大发些!”就制服。胤禩简单说了事情的大概,只要他们暗中打探,切莫在君前流露丝毫。
待二人走了,竹心才进来说:“五爷那边派去的人说,凌普在营外见了个男子,后来分开,凌普离开行辕,另有人跟,凌普见的那人去了太子那里。可夜色中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又裹着大裘,只说个子很高。”
“去给五爷说,别再跟此人,多派人手绊住凌普。”胤禩一脸愁云。
胤禟问:“八哥,是谁?”
“大哥!”
“他和太子不是不合么?”
胤禩长叹口气:“那是做给皇阿玛看的。大哥和太子的感情不比咱们浅!没有太子的授意,凌普与大哥如此过从甚密,早就没命了!”
“大哥,你怎么来了?”胤礽与胤禔的来往一向隐密。
“哼!劝过你不知多少次,那丫头留着迟早生事端,几次都有机会让她指婚至外藩,你一直拦在中间。我给你说,她的心早就没在你身上!”胤禔一脸的阴郁,“凌普说,那账册在老八手里!如今你把人带走了,拿什么同老八交换?再有,那丫头记性奇佳,你若放她出来,又默一本,老爷子一样会信!”
“大哥,不会的!涵儿从来都会顾忌我的安危,几次三番在老爷子跟前为我周旋。若不是她的沉着,四十二年,我早就跟着外叔公一起倒了。”
“哼!以前或许她会,可现在谁对她最重要,怕是老八了吧?”
胤礽心知墨涵对胤禩有情,却从不愿去面对这样的问题:“她和他们几个都是要好的,毕竟打小都在宫里一起长大。”
胤禔气得一跺脚:“你不要告诉我,你们去南边的时候好上了,你才不顾大事护着她吧?”
“没有!我一直当她是我妹妹!”
“那你可知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大哥!你,你说什么?”胤礽错愕不已。
“可见你有多糊涂!凌普说论月份该是二月的事。”
“那时候南巡,只有老九和十三在!老九和她单独离开御驾十来日。”
“错了!那是他们的障眼法,只可能是老八私自出京了!你呀,当局者迷!我额娘对墨涵好,还说是因为带了这么多年,良妃呢?连正经媳妇都不顾,却单单对墨涵好,为什么?”
胤礽已呆滞的坐在椅子上。
“你别再过问此事了!已让凌普带了我的人去追赶沃和纳了!你要心狠起来,老爷子才不会动你!”
“大哥!就这一次,你再帮我这一次。涵儿的事,我自己处置,我会管住她的!”
“你──漕帮的事你不曾对她透露吧?”
“没有,我从不与她说外边的事。”
“你莫太心软,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心要嫁给你的小丫头了!”胤禔不忍的看看胤礽,说,“老八那里,你就别管了,我会让凌普去处理的。他处事虽冷静,可和你一样,遇上这丫头的事,就是软肋!”
“格格,你再写十张爷的手谕也没用!”沃和纳抱着一大摞书进了屋子,搁到书桌上放好,又将墨涵看完的书拿出去,再提了个食盒进来,将小点心放好,“爷再有十天就到京了,一切等爷回来定夺。”
“哦!”墨涵管他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坚持进行胎教,乐得此间的伙食比恪靖那里还要周到,正餐是丰富的,早晚都有炖好的燕窝送来。这屋子估计是在毓庆宫的东北角,挨着一个花园子可供她散步、透气,可她哪里甘愿在这里等,好歹得想个法子出去。
沃和纳端碗药递给她:“格格,这是安胎的药!”他虽知道孩子不是胤礽的,必将引发一场风暴,可却无法对墨涵不管不顾。莫说赫舍里家对他父子的恩惠,就是多年来看着她慢慢长大,也全当自己的亲妹子一般了。看她忍着苦一口气喝下,沃和纳都惊讶不已,墨涵从小吃药就费劲,此刻想来是为了腹中的孩子,才会如此痛快。八爷该是孩子的父亲吧?难道格格和他在关外短短的时日就忘了与太子的情分么?有时候,沃和纳真希望老太太能为太子与墨涵定下婚事再去,那样他也不必夹在二人中间为难了。
“大阿哥和表哥打小就好么?”
“格格!”
“你不说就算了!你帮我传个话给八阿哥,用什么法子随你,只要让他知道我和孩子没事就成!”
“奴才早劝过格格──奴才只能护住格格、护着太子爷,旁的人不干奴才的事。格格好生将息身子,什么事自有爷做主。奴才告退!”沃和纳性子其实刚烈,自从墨涵不耍混后,就拿他没辙。
“爷,得当机立断!就算爷能包容格格的事,万岁爷也容不得格格肚子里的孩子。”凌普眼看离京城越近,就越发心急。大阿哥的意思是墨涵就由太子处理,他另想法子去胁迫胤禩。话是这样没错,可凌普有自己的小算盘,想他二人都是皇子,只要不起谋逆之心,怎样折腾都罪不及死,可自己一个跑腿的奴才,只怕是没命去享受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凌普三番五次唆使加新嘎除掉墨涵,可一向贴心的外甥却不知存了什么私心,尽不上心,最后竟栽在墨涵与四阿哥手里。为此,凌普被太子一顿臭骂,若非此次有大阿哥罩着,他还是不敢动她。凌普知道墨涵被藏在毓庆宫,遣人投毒,谁料一切饮食自有沃和纳监管,竟无半点下手的机会。
“你看真切了?当真是有五个月身孕了?”胤礽不到亲眼瞧见,始终不愿相信。
“爷,奴才再老眼昏花,不至于这都瞧不清楚。奴才是想着格格身子弱,待生产的时候哪里吃得消,以前给唐妃娘娘的药,奴才还备得有!”凌普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太子的心思连身边的人都难以捉摸,所有人眼见他格外宠幸唐莞,唐莞却屡屡流产,都只当是石兰的嫉妒心作怪而暗下黑手,却不知每次都是在有孕初期,由胤礽指使凌普所为。头一次生下男孩儿,都因凌普不在京;而这回是去了南边,没备下药,回京后又顾及唐莞身子,想来和墨涵差不多,也是四个、五个月的身子了。最初,胤礽吩咐凌普打掉唐莞的孩子时,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后来还是他家里的,胤礽的乳母一针见血点明要害,太子因为仁孝皇后的死于难产,就不愿他心底真正在乎的女人去冒这个险。眼下或许只有这样的劝说才能让胤礽同意,凌普明白只需药的份量稍微重点儿,自然大人孩子皆不保。
“下去吧!回京再说,等我见了格格,问问她的意思。”胤礽心烦意乱的倒在榻上,行宫不比京里,榻上的毛毡子次等了些,木材的冰冷直接透向背脊。
凌普取了胤礽的银白狐裘为他搭上:“爷千万莫犹疑,格格的肚子等不得了!”
“滚!”胤礽翻身起来,吼道:“都死到哪里去了!再生几个火盆子来!”
凌普呆站着,还想等答复,却赶紧躲闪飞掷过来的茶壶,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听见胤礽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管大爷吩咐你什么,你只要敢私自对格格下手,孤王就不顾嬷嬷的情分了!滚!”
胤礽瑟缩在狐裘中,看着一个个火盆子被端了进来,火苗乱蹿,却燃不起他心中丝毫暖意,他对自己喃喃低语:“她爱的本来就不是你!”那炭是无味的,可他依旧觉得气闷,站起来几脚踢翻了火盆,惊得太监来看。
“爷,袍子燃起来了!”
他随手脱下狐裘,扔进燃烧的火堆中──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困苦中更容易应对环境,所谓三分寒、七分饱就是这个道理吧。江南回京的船上、塞外返京的马车中都摇晃得人头晕,可墨涵却一点强烈的妊娠反应也没有。反而是眼下宫里衣食无忧的等待让她开始不停的嗜睡,醒转时就被呕吐所困扰,然后轻微的小腿抽搐夹带水肿,这一切让她在心里愤愤不平:“既然是两个孩子,就该让男人也承担一个啊!”可一旦想到胤禩,她心里就好受些,想来他正为他们母子忧心吧!
胤礽来时,墨涵正昏睡着,盖着的锦被也掩饰不住她隆起的腹部,他不敢去看那里,只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在睡梦中仍然呈现出一种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美。他就坐在一侧,静静的看着,直到她带着微笑伸个懒腰,缓缓的睁开眼睛,对着他那样温暖的笑着,没有丝毫的生疏与防备,就如幼时在府中的墨涵,永远以无畏的拥抱迎接他的到来。
“表哥,你回来了!”
“嗯!”
胤礽扶着她起身,尽量将目光避开她的肚子。可刚一坐直,墨涵就不停的干呕起来,却因空着胃,无物可吐,倒把泪水都呕了出来。胤礽几时亲见过这样的阵势,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扶住墨涵,掏出手绢递给她。
墨涵捶捶胸,缓过气来,接过胤礽递来的水杯漱了口,擦干净。
胤礽关切的问:“很难受吧?”
墨涵腼腆一笑:“哪个女人这时候都是这样!”
“我,我没见过,我怕见这些。莞儿这样时,我都躲着!”他倒是说得直接。
“表哥,我要喝水!”
“水!先吃药吧!药凉了!”
兰兮问:“捧的是什么?谁送来的?”
“奴才也不知道,也不知怎么就搁在门房了。”
“放下吧!去书房请八爷、九爷过来。”兰兮好奇的看着上了封条的木盒子,总觉得异常诡异。直到胤禟他们回京,她才得知墨涵出事,接连两天都睡不安稳。八哥更是天天过来,夜夜守在墨涵的屋里。
不多时,胤禩、胤禟来了,胤禟心急的端起盒子晃一下:“不是很沉。”
“打开!”
盒子却是有夹层的,顶盖被胤禟猛一掀开,一张丝帕就飞舞出来,胤禩一把抓住,正是绣着海棠的湖水蓝绢子,他紧紧握住,转身去看,却见胤禟慌乱的又把盒子盖上,兰兮的脸上已无血色。
“是什么?”
“八哥,别看了!”
“打开!”胤禩声音坚定。
兰兮已忍不住哭出声,就是胤禟也面带悲切。
胤禩上前推开他,掀起盖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他一看之下,也禁不住打个寒颤,不忍再看,盒子中躺着的赫然是个成形的死胎。他知道必然有耳目在暗中观望着一切,发狠的吼道:“去告诉凌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