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朝野长达三十年的索额图短短几天就沦为阶下囚,老康的雷霆手段让墨涵不得不佩服,也更加仔细回忆四十七年的风云变换,可除了帐殿夜警,其他多为后世传奇,究竟在那一刻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
墨涵那日有些中暑,连着几天胃口都不好,夜里也容易惊醒,倒是在床上养了半月。这日黄昏,暑热难耐,幂翠轩外鸣蝉唱得人心烦,屋子就如个蒸笼般难耐。墨涵勉强起身,穿了外衣就要出门,佩兰叫住她:“格格,地热还没散,你别急这一时。眼看才好点儿!你又不许我去请太医,还瞒着惠主子,若再中暑了,怎么得了?”
“我没事,支持不住,会找个亭子歇歇,不会有事的。”
“格格,奴婢也乐意你出去走走。免得这些人说索府出事,格格少了靠山,门都不敢出了!”
“由得去说,我又不会少两肉。你别为着我与人争斗就是。”
“那你把这解暑汤喝了吧!”佩兰一片关切。
墨涵只得将一大碗咕噜咕噜灌了下去,免她忧心。出了门,果然还热得很,薄底的绣鞋隔不住地面的热气。她顺着石子小径往荷花池走,想来水边总该凉快些。杨柳正是繁荣的时节,垂下的枝条却丝毫不动,竟是没有丁点风。
多走几步,墨涵也有些累,正想往回走,却听见有人喊她,寻声看去,是胤祥划着一叶扁舟而来。
“你倒是好兴致,居然有此闲情,就不知遇见采莲的姑娘没有?”
“你若愿移莲步,共同泛舟,不就有了?”胤祥话音未落,已伸出手待她。
墨涵也就欣然接受,伸手让他扶着上了船,斜倚在船头,待胤祥划动双桨,船儿破水而出。他不沿着宽敞的水路而行,反而是让船游进了难寻边际的荷林中。船儿灵活的穿梭于花枝间,如女儿家罗裙的荷叶把一片凉爽的翆碧洒下,淡粉若无的色彩是最适宜荷花的清雅。
“你倒是会享受,寻到这仙境。荷下的清凉自不必说,此处闻到的荷香是岸上比不了的,暑气蒸熏后的味道哪里有此处清新。”
胤祥也不言语,只起身折下一个莲蓬,丢到墨涵怀里,对她扬扬眉。她仔细一闻,这莲蓬却有别于荷花的香味,清幽之外还藏着一股淡淡的若薄荷般提神的气味。墨涵又就着深吸几口气,顿觉神清气爽,暑气去了大半。
“记得才进园子时,表哥说泛舟赏荷的雅事,要你陪我来玩儿,谁知竟等了七年!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去天桥、去汤泉,我都快把你和胤祯吃穷了。那时候真开心,可是人不可能不长大。可转眼你们都要作人阿玛了,真逗!”
胤祥忽然说:“墨涵,你唱个歌吧,得是个应景的。”
“歌倒是有一个,可不适合对着你唱。你只要不听进心里去,倒也无妨。”
“那你早不该上这船?”
墨涵笑说:“你莫恼,十三的船就算是贼船,我也是要上的。”
画舫沿着湖岸缓行,胤禛吩咐着:“叫摇桨的再慢些!”弘晖贪玩,可体质差,即便在此无风无浪的湖面上,他也晕过船。
“阿玛,有人在湖上唱歌呢!”
“哦?”
“好像是在荷花丛中,别是花仙吧?”
“你何时看了那些志怪笔记,说出这样轻狂的话?”胤禛实在不希望这个唯一的嫡子往邪路上走。
弘晖不再言语,只默默的去听那踏着水纹而来的歌声:
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郎有心得呀得妹有情
就好像两角菱从来不分离呀
我俩一条心
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妹有情得呀得郎有心
就好象两角菱也是同日生呀
我俩心相印
划着船儿到湖心呀你看呀么看分明
湖水清呀照双影就好像两角菱
划着船到湖心呀你看呀么看分明
一个你呀一个我就好像两角菱
这分明就是首情歌,胤禛听得不是很真切,总觉得像是墨涵的声音。只是胤禩出京了,她怎会有心情唱这样的歌,若说不是她,胤禛却又难以释怀。他走到船头,一眼望去,暮色中连天的墨绿色中连荷花都化为灰暗的身影,哪里觅得见芳踪。再仔细听,那歌旋律虽简单,可反复的吟唱中却透出不同的韵味,可不就是墨涵?
“曲子应了景,可我却非你要诉情的人。虽然咱俩就是同日生。你不愿唱,是怕我自作多情,如胤祯一般么?”胤祥站立在船尾,背对着墨涵。
“是我失言了,你怎么会?”
他忽然转身,船儿有些晃动:“我怎么就不会?”
“你,你别逗我。因为──”
“因为四哥说过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样的,是么?”
“胤祥!”
“额娘过世了!”
“我知道你难过!”
“但你是早就知道了,对么?就像你知道皇阿玛会给我们指谁为嫡妻一样,是不是?”
“我只是随口说着玩儿而已!”
“你不是!你是打算带走四哥,又知道额娘的事,才会对我说什么狐狸。你打定主意要走,才会忽然说那些,那正是绮云请旨指婚的时候。你的话看似不着边际,却总又在暗示什么?四哥从不说你什么,可始终把你放在心上,有次酒后,他一直在说你,说你的眼睛看得穿一切,说你不属于这里。适才,你说等了七年,方有今日同游,可真正等了七年的是我。太子曾经给了我希望,让我满心欢喜,可我很快就知道你不属于我,你看得上的只有四哥与八哥。”
墨涵意外于他这样的心迹,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为难,只是希望你知道,曾经有个这样的人做过这样的梦。我并不难受,就像你告诉胤祯的,朋友是一世的,我该庆幸这一世!”
他的话虽淡淡的,却如荷叶的清香也能醉人一样,在这静谧的夜晚,将最珍贵的心意送到知音人的心底。
胤祥划着船,渐渐出了荷林,游湖的画舫上透出星星灯火点缀着夜色,让他们能看清彼此释然的脸。
墨涵又嗅了那莲蓬,说:“你送了我一湖的荷花,我总得还礼不是?不过这礼倒是一直欠着你的。”她起身,脱了外面穿的旗袍,里边穿的是白丝的衣裤,胤祥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墨涵已一个猛子扎进湖中,溅起的浪花转瞬即逝,却美得出尘。
胤祥大出一口气,是的,他们之间值得珍惜的不是爱情,而是两小无猜的友情、亲情,那个拽拽的从树上跳下来讥笑墨涵的十三、那个缠着墨涵应付功课的十三已一去不复返,存留的却是弥足珍贵的情意。原来这就是咬了太子妃的恩古伦格格的水遁法术!心神恍惚间,墨涵已在几丈外的水面探出身子,给他挥着手,胤祥也挥挥手。这次,她不再潜入水下,用仰泳的姿势游回船边,将手搭在船舷,一脸的微笑。
“恩古伦格格,你什么时候教我水里的法术啊?”
“十三阿哥,你资质太浅,先得从湿脚开始!”
“你晚了七年才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你说!”
“你说婉儿会给我生个女儿,你得让我女儿学会这水遁术!”
“这个简单,只是你得封个大大的红包给我作馆费!(馆费:古代给师傅的酬金)”
“一言为定!”
“既已下水了,我想多游一会儿!”
“那好,我划船跟着你就是了!”
二人说话间,竟不觉有几艘画舫正划了过来,有人在画舫上举着灯笼喊:“船上是何人?可是有人落水了?”听声音是五阿哥胤祺。
墨涵咯咯笑着,赶紧游到船尾躲藏,却听胤祥回道:“五哥,我是十三!”
“十三弟,我船上人说这边有人落水了,你见着没有?”
“是湖里钻出了美人鱼,我一叫唤,把她吓走了!”
墨涵低声说:“当真是夜里说瞎话不怕脸红!”
“是瞎话么?美人鱼可是你说给温恪她们的!”
“阿玛,是十三叔呢!”
“嗯!”胤禛实在没想到和墨涵在一起的会是胤祥,她歌里在唱“就好象两角菱也是同日生”,他们就是同日生,为什么要对胤祥唱这些?她的心思为什么是他看不透的。她怎么会凫水,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阿欠──阿欠──”墨涵浑身湿漉漉的坐在船头,她的外衣勉强搭在身上,外面裹着胤祥的大斗篷。夜风已起,凉意顿生。
胤祥飞快的划着船桨:“这水里凉得快,你还要逞能!”
“我肚子饿,没体力了,否则我游过去直接上岸,好过这样被风吹干!”
“你想点别的,老是惦记着冷,就越觉得难受!”
“阿欠──我给说个划船的故事。奶奶带着两个孙子划船,可是只有两只桨。奶奶一只,其中一个孙子拿一只。两个孙子互相争夺,把桨失手落入水里。这时候河道变窄,水流湍急,忽然前面有块巨石。眼看就要撞上去,奶奶眼明手快,用船桨支住巨石,船绕了过去,可船桨却折断了。奶奶说,孙子,桨(讲)完了。”
稍一寻思,胤祥就品出了她的玩笑:“你胆子可真大!占我这样的便宜,那皇阿玛成什么了?”他说得严肃,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明明是我吃亏呢!有你这么大的孙子,我不是老妖婆了?”
“你是骂太后了!”
墨涵也大笑起来。
“你把莲蓬剥开,取莲子吃吧!”
墨涵不曾生吃过这新鲜的莲子,费劲儿取了三粒就都塞进嘴里。才入口还算微甜,可略一嚼,却是说不出的涩口,还有苦味。此刻船已靠岸,胤祥扶着她上了岸,拉着就向幂翠轩跑,那石子路上立刻留下墨涵的湿脚印。可行了不远,墨涵就觉着难受,趴在石栏上就吐,倒把胤祥吓了一跳,赶紧一边扶着她,一边为她拍背:“是我忘了,不该叫你吃莲子,苦涩的一入口,你就这样。”见她止了吐,胤祥拿绢子给她擦了嘴。
“可好些?”
“嗯!”
“要不──”胤祥却有些犹豫,拘谨的样子。
墨涵猜出他的意思:“思无邪!”
胤祥自嘲的一笑,横着把墨涵抱了起来。未出十步,倒有三个看戏般瞧着他们的人。
“三位嫂子,请恕胤祥先行一步!”
“胤祥,你可得给婉儿说一声,免得有人嚼舌!”
“身正岂会影斜?”
墨涵的心里却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