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启淮收到短信的时候,他正与周素面谈。
近来周素来得频繁,不过顾启淮大多数时候都在忙。即便没有去学校上课,也将孩子们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过出四十八小时来。这日周素来找他,不过也是为了所谓的家族事业罢了。
顾启淮不想与她争辩,眼神定定地望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双手合十紧紧握住,他坐如针毡。
“顾启淮,”如今周素叫他已然变了称呼,“我三番四次来劝你,不是让你考虑。而是告诉你我与你父亲的决定。”
望着眼前珠圆玉润雍容华贵的母亲,他不知该说什么,蠕动了一下嘴角。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此时喉咙犹如被烧灼,而面前的茶水却不能止渴。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父亲的身体最近不太好,你要回去看看。”她仍显细嫩的手抚摸着翠玉镯子。
“母亲您这么紧张做什么?是忽然想到什么觉得不安所以要几次三番的来确认什么吗?您既然已经知道了我身体的事实,我为什么瞒着您,您还不清楚吗?为什么要一直揪着我不放呢?”
“罢了,”顾启淮轻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兀自走向厨房,“就算您不放过我我也不会求饶。”
在此之前,周素已经来到他的画室长达两个小时。从下课,直到现在,他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周素不肯让他走,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来说,翻来覆去,不过也是些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话了。至于父亲,他不在意,那个从不会关心任何人感受的老爹,想来也不愿意见到他吧。
忽然响起木门开关的声音,顾启淮探头看看,周素的身影利索地钻入了轿车内。
到此时他蓦然想起来,刚刚他的手机似乎响过。他急忙拿出来,果然是岑莫汐的回信。
看来……她的眼睛是恢复了。心中欣喜之余,想到自己已知的真相,不免又沉重起来。
“岑莫汐,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呢?能否告知?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说起来,川都的夏日会异常炎热,或许也是因为雨季较长的缘故吧。好似夏季的愤怒要在这短短一个月尽数发泄完。不过,不知道今年的夏季会有多长呢……
顾启淮。”
顾启淮迫切的想让岑莫汐告知他车祸的事情,这样一来,他就有了理由出现在医院里。此刻他只要想到岑莫汐,自己的心就好似离弦之箭,早已飞到了她的身边。
不一会儿,岑莫汐便有了回复。
“顾启淮,
真是好巧,林医生也曾这么与我说过。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麻烦,稍稍被小车剐蹭了一下。过段时间就会好,劳烦你记挂。我刚刚吃了药,有些犯困。那么,等我出院之后去找你吧,或许孩子们已经不认得我了呢。
岑莫汐。”
林医生……不过顾启淮没有将这一点放在心上。他立刻回了信,但却久久没有得到回信。或许是睡着了吧,顾启淮对于现在的状况感到有些悲伤。明明知道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却还是要顾及着某事来一步步地走,这算是自私吧。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不知道会作何感想?顾启淮无法原谅那个让岑莫汐难过的自己。
顾启淮环视了一遍早已有些凌乱的画室,他的心脏,在接到岑莫汐的来信之后,莫名升起一股火焰来。他利索地收拾了一番,也顺带着将参差不齐的胡茬也给剃了。似乎只要今日睡一个安稳的好觉,明日醒来,便可以看见岑莫汐照旧出现在门前。
最近顾明夏的身体不太好,早已叫家庭医生住在家中了。而如果不是周素,顾启淮也不会得知父亲病倒的消息。当顾启淮出现在家门口时,周素显得非常惊讶,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来,一时之间有些慌了神。
恰巧从花园中走出一个男人,身材高大,脸上虽有些皱纹,却不难看出他当年英姿飒爽的模样。顾启淮有些晃神,仿佛这个男人他似乎认识,周素赶忙上前来介绍,“阿淮,你还没见过呢。这是你父亲的律师。”
男人走上前来与他握手,“少爷好,敝姓沈,沈云。”
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蔓延在顾启淮的心头,他眯了眯眼睛,略微有些迟疑地伸出了手,又转头捕捉到周云脸上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心中更生疑惑。
“沈先生客气了。”与他握过手,对于沈云脸上的笑容,顾启淮总感觉有些不自在,“我找父亲有事,就不奉陪了。”
周素与沈云目送他上楼,却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顾明夏正躺在床上看报纸,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听到开门声,或许以为是周素,便头也不抬地说道,“分公司的事情沈云办得怎么样了?”
“父亲,是我。”
听到顾启淮的声音,顾明夏先是一愣,继而立马摘下了眼镜,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顾启淮所在的地方。但过不久又沉寂下来,重新戴上眼镜看着报纸。
“你回来做什么?”
“来看看您。”
“不是要扬言与我断绝关系么?还舍得来看我?是来看我多久死吧。”
顾启淮搬了椅子坐在他的床前,略微低了头与他对视,“父亲,我只是希望……您能快点好起来。”
这话是真的。
顾明夏冷哼了一声,却不再说什么。将手中报纸叠好之后又展开,终是觉得不自在。
顾启淮或许也察觉到这一点,始终规矩地坐在原处,也在心中想着以什么话题打开话匣子,许久未见,自己当初一意孤行将他气得好一段时间不再联系自己的日子,还历历在目。顾家只有他一个独子,假若等父亲过世,家中只剩下自己一个男人,是否需要妥协一下呢?这样固执下去,真的不是自私吗?
“不在我的禁锢之下,想必过得十分自在吧?”顾明夏毫不客气地开口。
“父亲,很抱歉惹您生气了。”此时顾启淮起身,对他鞠了一躬,“什么时候您不生气了,我再来看您。”
顾明夏眼见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要踏出这个房间,在他的手放上把手上的那一刻,顾明夏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中那堵早已岌岌可危的墙瞬间倾塌。
“等等!”已经年老的父亲抬起了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顾启淮,在你小的时候,你犯错了,我会告知你错在哪里,并且应该承担什么样的后果。这是我教给你的责任感。你以为你生来就应该得到这一切吗?我身为你的父亲也肩负了对你未来负责的重担!”
“父亲,我知道。”顾启淮转过身来,一脸谦恭地望着他。
顾明夏却摆手,“你不知道!从你蹒跚学步,到稚子儿童,再到现在而立之年。我尽可能将未来的一切麻烦都省去,因此拼命挣钱拼命工作。越到你长大,我发现我已经无法从为你担忧中脱身。直到三年前你对我提出你的要求,我才意识到,你早已长大成人了。”
“你想要怎样的结果?我放任你不管?可这家业迟早有一天都会是你的,你不接受,与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我为你而奋斗,为你而生为你而死,时刻殚精竭虑。你却只因为你自己而任性妄为!”
顾明夏的眼眶早已被憋红,与儿子明明同处在一个城市,却遥远得好似天南地北。
顾启淮不语,他心中那杆称早已偏向某处,细细想来过几年自己便会到三十岁。自己喜爱的自由,不过就是为不想接受这些东西而编造的借口吧。这算什么呢?他今天才徒然发现,自己早已成了从前心中唾弃的那一类人。
父亲从未这样与他说过话,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脾气也怪。或许今日他就是想一吐为快,让儿子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吧。
顾启淮刚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明夏,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刚刚儿子来过了,你……”
周素推门而入之后,见到顾启淮,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几秒,“儿子还在啊。”
“你来干什么!”顾明夏表现出了不耐烦。
“我正想问问你晚上想吃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呀?还不乐意我进来了。”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出去出去!烦死了。”
顾明夏的脾气似乎越发不好了,周素心里觉得奇怪,也想知道刚刚他们在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她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细的绳子给提起来了。她无法再厚脸皮地开口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以后你母亲再去找你,说什么继承家产之类的话。不要理会她了。”
顾启淮听着父亲所说的话,不免困惑,“您说什么?”
“你如果要自己证明什么,那就混个样子给我看!”顾明夏的语气仍然不好,他拧着的眉头似乎永远都无法松开。
一时之间,顾启淮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在自己印象中格外偏执的父亲,这一回却放过了自己。不知为何,心中却放不下来,他本以为如果父亲放过自己,他会松一口气至少不会再有任何负担。相较于之前,心境却更加沉重。
“不要因为可怜我这个老头子快死了而跟我说谎,如果你此刻说什么要继承家业的话,我也不会相信的。”
顾启淮回头望去,书柜之中陈列的都是自己的奖杯。他忆起每每获奖时父亲的笑容,似乎有根细细的丝线将自己缠绕,谈不上束缚,却无法更自由地活动。
“我知道了。”顾启淮想,自己此刻或许只能说这句话吧。
他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父亲改变了主意,相较于这个,顾启淮也很好奇周素会对此有什么猜想。一直以来,一家人的平衡都维持在一个微妙的点上,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打破的局面,而到此时,这一天平似乎已经往某处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