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已有一道亮光划过天际,紧接着伴随而来的便是仿佛好撼动天地的巨大声响。
段泠握着册子的手指一紧,忙扬声道:“来人!快来人!”
顾明就守在偏房,听到声音,连忙披上外衫,轻轻叩门后,才推门而入。
段泠见到来人,追问道:“外面可是要下雨了?”
顾明怔然了一下,回道:“见这动静似乎是要下雨了。”
“扶我起来,我要出去看看。”
顾明担忧的看了看段泠单薄的身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自架子上取下段泠的外袍,又取了件披风,替他穿戴整齐,才将人扶上了轮椅。
风,啸然。
高大的杨树在狂风中,好似娇怯的女子畏惧强权一般,瑟瑟发抖。
尘土飞扬,迷漫的人连眼睛都张不开。
段泠皱着眉,看着天空。
天上已然看不到星光月光。
一层密密的乌云将天空中遮蔽的严严实实,不时看到远处闪过的电光。
空气中有泥土的味道,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段泠忽然感觉到脸上有一点凉意,伸手碰了碰,竟是一滴冰凉的水滴。
下雨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天空中忽然簌簌落下雨水来,似有人端着簸箕泼洒着豆子。
噼啪噼啪。
比豆粒还要大的雨点儿打在地面上,飞溅而起。
被尘土覆盖了几个月的相州城,终于在这一刻迎来了久别的甘霖。
段泠的目光中难得的出现了一丝喜悦,他甚至伸出手去,碰了碰冰凉的雨水。
“顾明,下雨了。”
“是的,下雨了。”他们只来到相州短短几日,便已经见到了如人间地狱一般的情景。可这些老百姓们,却没有食物水源,生活了几个月。顾明无法想像,但此刻看见这场大雨,他心中油然而生的激动却是毫不掩饰的。
沉默了一会儿,顾明看着段泠被雨水浸湿的袍服下摆,担忧道:“雨水寒凉,王爷莫要坏了身子。”
段泠并未任性,老老实实的回去换了干净的衣衫,又用热水泡了脚,在淅沥的雨声中,陷入了难得的好眠。
此时,在医馆的小院中,也有人观望着这场大雨。
君薄言着了一袭白色寝衣,外面只搭了件白色外袍。佩剑不在手中,他手中只有一盏清茶。
雨水淅淅沥沥,似鼓点一般,敲击在人的心头。
君薄言是不喜雨声的。只因,哪怕是在末莲山庄泥泞的地面,也不利于他习剑。而更喜欢松软的雪海,踩上去很舒服,而剑光闪动间,更是美妙。
这场雨来的声势浩大,也是众望所归。甚至于时间上,都比大家想象的要长久。
在段泠安睡间,州治府中的人们却没有闲着。
陡然来了一场大雨,山间土层松软,势必会造成滑坡。城墙上,有眼力好的,看向远方。早年间,便有一场大雨推动山上滑下的泥土直接就堵了城门,清理了足足半月。
雨声中,百姓们的欢呼声几乎闻听不到。
一场大雨持续到了凌晨,直至天边泛着微微的鱼肚白,方才停歇。
大雨过后,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生机勃勃。
几近枯死的树木,也在一夜之间恢复了生命力。
甚至有的树杈上,竟出现了小小的嫩芽。
虽然有的房舍因大雨的缘故发生坍塌,但这场雨却是所有人都希望的。
灰突突的青石板路经过雨水的冲刷,重新焕发了往日里的颜色。黑亮黑亮的,似乎都能照出人影来。
百姓们忙碌着,操持着自己的家里事儿。而知州府门前,仍旧没有结束施粥施饭。
干旱已经造成了粮食绝收,今年的相州将渡过一个艰难的年月了。
但只要有希望,百姓们就能继续坚持下去。
知州府大牢中,空气愈发的湿冷了。
下过雨后,天气便渐渐冷了起来。已经入秋,再也不如夏日一般温暖了。
牢房中只有一些干草,连床被子都没有。大家席地而坐,或躺在干草堆上将就一个晚上。
因这大牢用的少,也没有太多的老鼠蟑螂,不然这光景可要好看的多。即便如此,也让这些在江湖中走南闯北,却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些待遇的男人们怨气丛生。
而更多了的则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
阿大的话,一字一句都深入这些人的心中。让他们不由不去担忧,他们是否能从这里出去。
大家晚上都睡不好,吃的东西更是难以下咽,难免就会有争执。
捂着鼻子的男人缩在墙角,目光仇恨的看着那些坐在围栏前的人们。等着吧!大家都是要死的!
“你们说说,咱们真的像那人说的,会死在这里吗?”有人担忧的问。
“死……”亦有人一脸恐惧,惊吓连连。
没有人敢保证他们一定会从这里出去,一时间颓然之色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早知道朝廷会把咱们抓起来,我说什么也不会贪心了!”被抓事小,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为大啊!
“唉——”
阿克手里抓了一只青涩的果子,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找来了。咔嚓一声,咬了个脆口,便自言自语道:“早知现在的,当初做什么去了!活该!”
说罢,人也扬长而去。显然,他只是过来看热闹而已。
早饭后,段泠让人穿上了厚厚的袍服,难得在院子里小坐片刻。
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那株杨树,已经是片叶不见,但应当是活着的。
难得坚持了这么久,若是人没有水喝没有饭吃,这么久早就饿死了。若是成为一棵树的话,就要经历饥渴和严寒。但若是坚强,便能渡过任何难熬的岁月。
相比之下,人则脆弱多了。
呵——
发出了一声意为不明的冷笑,段泠看着远处的天际,不知思索着什么。
这日的夜色来得似乎比往常都早一些。
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再也听不到他人濒死前的呻吟声了。
段泠今夜有些失眠。
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那方暗色的床帐,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的时候。耳边是孩童们玩乐时发出的欢快声音,似乎还有落雪的声音,一切都是那样的欢乐。
直至冰冷的湖水将他整个人包围,视线里出现了一张开心的笑脸,瞬间将段泠的带回了现实。
房间里陌生人的气息让段泠皱紧眉头,手指悄悄握紧了藏在枕头下匕首。
“荆红楚在你这里。”他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这声音熟悉的很,段泠想,哪怕他在死去的时候,都不会忘记。
“君薄言。”他微微一笑,丝毫不畏惧自己此刻是居于下风。
来人正是君薄言,他手握乌鞘长剑,目光清冷。较之一年前,少了几分急躁,多了几分沉稳。
上次一别,不过几日光景。但少年对君薄言所做之事,他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第一次被囚,第一次被下药……搭在剑身上的长指倏然握紧,周身的剑意也陡然凝实。
上次在酒肆之中,君薄言并未使出精绝剑法。如今森然剑意却让段泠胆寒,不过一年这人便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若是再任他几年,这天下怕是再也寻不到他的对手了。
今夜是他的死期吗?段泠忽然笑了。他并不畏惧死亡,只是不想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死去罢了。
“荆红楚。”君薄言再次沉声提醒。
“本王这里的确是有一人名叫荆红楚,却是因为妄图劫狱被抓。若是庄主想寻的是因为想要帮助那些劫掠了赈灾银而下狱之人的 ,那么请便。”段泠为表自己的诚意,甚至摊了摊手,很是诚恳的说。
君薄言皱眉,缓步走到段泠面前,伸手探向他的脖颈。
在段泠还未反应过来时,便捏住了他的领子。
眼见着这人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慌乱,君薄言心中也有了一丝愉悦之色。看来,他也不是毫无畏惧。
“我要找的人只是荆红楚。”
段泠自然知晓,君薄言是不会为了那些人而来,只是故意为之罢了。命门把握在他人手心,也只是让他微微一怔,而后便笑意如常。“庄主要找的人,可是为了救那些视百姓们性命于不顾的混蛋而下狱。即是如此,本王也无话可说了。只是略有遗憾,看来庄主同一年前相比,并无长进。本王当庄主是一名忠义之士,却也只是个全凭自己心意做事的普通江湖人罢了。”
段泠的话语中饱含讽刺,那江湖人几个字更是如此。
君薄言毫不怀疑,他对江湖中人的厌恶,虽不知缘由,但确实如此。他不禁凝神思索,今夜之前那名叫秦初柔的女子登门,请求他去救荆红楚一事,是否是个阴谋。
他此次前来相州,并未同荆红楚有过照面,他又是如何知晓他便在医馆之中的。
眼见君薄言面露思索,段泠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知道庄主还要抓着本王的衣领子到何时?若是庄主喜爱这身寝衣,本王的衣笼中还有几件一样的,庄主拿去便是了。”
陆昭文刚走到门前,便听到自家王爷说出这番话来,一向面无表情的脸鲜少露出几分惊诧的情绪。那人是对他家王爷做了什么!怎么王爷就要以贴身衣服相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