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叶予怀便在尉迟安的军营里当起了军医,当然这对她来说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得想个办法趁早从这里回宣城,哪怕找个合适的时机偷偷跑回药圣谷也比呆在这里强。
尉迟安似乎是真的相信了叶予怀会在他军营里安心救治伤员,之后的几天对她的看管几乎可以说可有可无,连平日负责伺候她的丫头也总是找不到人影。
她整天将时间花在医用帐篷内,平国地处北方,许多药物她从来没有见过,即使是药圣谷那样四季如春的地方也没有见过,她简直像进了天堂,如果能得到这里的草药种子就好了,她的大棚不知道能不能营造类似的环境,培育出下一代。
“予怀,对这里还适应么?”
尉迟安进来的时候,叶予怀正在桌边细心比对着医书,果然她还是应该选择多出去走走,她长到这个年纪,即将迎来自己人生的第二十年,却出了药圣谷跟宣城之外没去过其他任何地方,以至于现在看到平国来的这些医书简直如获至宝,她想在最短时间内将书中的东西吃进去,再慢慢消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看书,制药已经成了她最大的乐趣,似乎一开始并非如此。
其他人十分知趣得鱼贯而出,留下尉迟安跟叶予怀两人。
空气似乎有些胶着,叶予怀低头不语,继续研究手中医书,站在另一边的尉迟安却也不知为何沉默着没有开口。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叶予怀终于看完手上书卷,将册子放在一边,所谓来者是客,她既然是被尉迟安请来的客人,怎么看这人都应该表现得更加热情一些才是,怎么才过了短短几日,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此刻在一旁站了这么久也不嫌脚累得慌么?
看他脸色,似乎欲言又止,叶予怀心想,难道是宣城出事了?
“是不是打起来了?”
边城百姓等来的和平终究不过维持了短短几年,当利益冲突之时,个人利益不过是浮华乱世中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国字当头,尉迟安之后会如何对待自己她都不会觉得过分,毕竟各为其主,但他这副纠结的样子倒让叶予怀心头平添了几分烦乱。
“是啊,最终还是打起来了,予怀,我明日送你回平国。”
叶予怀早做好了如此打算,曾经有过一次类似的机会放在尉迟安面前,可他最终以为顾及她的感情而放她离开,当历史重演的时候,他们谁都明白他不会再沿着当年的路走一遍,这一次,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带回平国,哪怕被她痛恨一辈子也罢,只有留住了她的人,有朝一日或许才能留住她的心,但如果连人都留不住,他如何才能得到叶予怀的心呢?
早知这结果,因此谁都没有诧异,叶予怀不惊讶,尉迟安对她的平静也早就习以为常,就好像这不过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她明日一早便会被平国士兵送回平国,至于没了尉迟安的平城,到底有多少人会成为她的朋友,有多少人又会成为她的敌人,只有等到了那皇宫大院才能知道。
“嗯,我知道了。”
轻描淡写,仿佛跟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尉迟安轻叹一口气,如果他真的是当年那个行商天下的柳安,他今天便不会在这里跟她讨论这样的话题,可偏偏他是柳安,却也是尉迟安,这一点上,倒是跟赵子迟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有类似的身份,同样的挣扎,只不过赵子迟能让她主动留在身边,可他却不能,既然不能,只能选择逼迫,让她只能跟在自己身边,平城是最好的选择,那里比哪儿都安全,赵子迟的人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皇宫,只要她能安全到达平城,他们之间这辈子就再也不用分开。
“予怀,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件事……算了,现在再说这件事也没有任何用,我会尽早赶回你身边,父王已经答应于我,等你去了平城,他不会为难你,你也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就把那里当成自己家,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叶予怀不说话,女主人?她从来不是谁的女主人,她的家在古云城,是有爹爹跟娘亲的家,可是娘亲死后,她的家也变得不再像家,现在要让她将那个还没有见过一眼的异国他乡的皇宫当成家?这简直是来到这里之后听过的最好的笑话。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如果赵子迟有心救自己,已经这么多天,他的人早该已经动身了,可是到现在为止,她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他们或许被什么事耽搁了,也可能根本没有出发。
其实她又算什么呢?曾经还乐观得想,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跟赵子迟在一起,她便能安心,可现在才发现那些曾经看轻了的名分,对她来说也并非什么都不是,至少在外人看来,她得有个合理的存在价值,而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女人。
在外人眼里,她对赵子迟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吧,明明他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家庭,可她却还是执意留在宣城跟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即使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在别人看来,她也跟狐狸精没有两样,现在她不见了,被敌国掳走当了人质,这就像是天注定的一样,她注定最终还是要离开,找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而赵子迟,说不定此刻还松了一口气呢!
叶予怀心里清楚这么无端揣测一个爱她的男人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只能顺着尉迟安的法子先去了平国再说,到时候她自然不能当他的太子妃,但是这里重兵把守,想走简直难比登天,不如到时在路上寻个时机逃了再说。
尉迟安似乎没了平日的嬉皮笑脸,见叶予怀一直低头看书,心知自己的任性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便也不再纠缠,转身就出了帐子,留下叶予怀一人兀自看着书。
帐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曾几何时她还十分痛恨家中药房里这些味道,可后来,以娘亲的病情为契机,她渐渐熟悉,并且爱上了这些味道,直到现在,无论在怎样的处境中,只要能问道这味道,便能安下心来工作。
抬手,将右手边的毛笔提在手心,想在书上批注点什么,却发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手掌越来越冰,以至于最后连那笔都握不住,只得将它丢在一旁,对着书本发呆,却无端得又看到右手腕上那只翠绿的镯子。
自从那一年将它戴上之后便再也没有摘下过,当年那个少年尴尬得为她戴上玉镯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叶予卿早已经成了过去,他们之间的故事,是不是也该在一个合适的场合画一个合适的句点了?
叶予怀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抬起手腕便往桌上砸去,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玉镯原本便脆弱,她这往下砸的力气又用足了吃奶的劲,玉镯装在桌子上,应声而碎,原本好端端一个翠绿的玉镯便这么碎成了数段。
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淌去,有片小小的碎片甚至还欠在手腕的肉里,叶予怀一声不吭给自己处理伤口,仿佛一点都不疼,当年戴上的时候便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它摘下来,于是一年一年,等自己长大了才发现,那玉镯已经摘不下来了。
见到包扎过后叶予怀才开始后悔刚才真是太乱来了,要是不小心割了静脉就惨了,现在才觉得手腕的地方竟然在隐隐作痛。
桌上是已经碎成段状的玉镯,几片死物,毫无一点生气,摸上去冰冰凉凉,叶予怀将碎片捏在手心,已经感受不到在手腕上时的温度,这么多年过去,它见证了自己这么多跟赵子迟有关的喜怒哀乐,这些不曾与任何人说起过的情感波动,只有它知道,现在却已经碎成几段,不如就丢了吧。
可伸出的手犹豫了几下终究还是收了回来,终究还是舍不得,只得将它们重新收入暗袋中,妥帖保存起来。
冬日的白天结束得早,叶予怀才回过神来,帐子外已经灰蒙蒙一片,看着天色似乎是要下雪,她收拾好东西,随手带上一本未看完的书,跟之前陆陆续续回到帐子里的同行们打过招呼便出了帐子。
走了两步却开始下起细小的雪花来,燕子不在身边,也没人随时给她热暖炉,叶予怀抱着那册书,将手插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往前走,弯着腰,活像个老太太,她真是恨死这大冬天了,以后要是离开了这里她肯定不会有任何怀念,简直能冻死人。
军营里乱得一塌糊涂,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士兵脸上都带着严肃的表情,她知道前线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这些人不是即将上战场就是为战场上的同伴做后勤,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当中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死亡,死去的人们是否能够回到故乡。
“叶小姐,太子让我在这里等您。”
那是平日负责照顾叶予怀的小丫头,看不出年纪,但大抵比自己小上几岁,做事还算妥当,就是一点不好,除了她的事情之外几乎从来不笑,跟燕子比起来真是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呢!
现在想想,要是离开了宣城倒也不是一点都不会怀念,至少燕子她会十分想念,没有她在身边连三餐都变得不定时起来,因为这里的人虽然对她颇多怨言却从来没人敢当面顶撞她,她不想吃的东西也没人敢逼迫她,哪里像燕子,曾经可是会一口气将她吼到只能乖乖喝粥的地步呢!
叶予怀笑着点了点头,因为想起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而变得心情大好,其实去哪里都一样,这些年在外面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样漂泊不定的日子,有时候虽然会怀念古云城的家,却也不过是怀念而已,娘亲死后,那个家也跟着死了一般,怀念的也是当年有娘亲在的东厢,她不在了,爹爹因为惦记自己的安危而宁可她一直生活在外面,那样的家,其实回跟不回都一样吧!
她突然想起这些年从来没有给爹爹写过一封书信,倒是赵子迟偶尔还能拿出一两封给她看,那是他们之间互通的书信往来,可谈及的内容几乎很少跟她有关,多数都是古云城的局势,皇宫的局势,皇后的现状,等等,那是男人之间的书信,跟她,没有太多关系。
可明天便要离开这里,离开宣城,离开东云国,去一个她从来未曾踏足过的地方,说不紧张跟不在意都是假的,只是长久以来,她似乎已经学会接受不能改变的事情,既然不能改变便只能接受,再正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