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当消息传遍全军上下的时候，人们还兀自沉浸在昨天夜里那一场并不算太光荣的胜利中，跟平国的这场战争已经打了整整一年多，他们像是被遗弃了似的没有补给没有救援，在边疆苦苦挣扎着，好不容易盼来了叶予怀这个“救世主”，她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们组建娘子军，带着她们走在前线拯救垂死挣扎的伤员，给他们包扎，给他们准备食物，给他们带来希望。
可这一次，却是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噩耗。
王爷自顾不暇，陵城危机，他们只能选择放弃一座城池来支援另一座，陵城人多，迁徙困难，而宣城人少，且多数都行动自如，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这里，将所有人转移去陵城，但是这所有人并不包括行动不便的伤员，以及那些原本就无法移动位置的老人们，他们从一开始就选择留在宣城跟这座城市一起共存亡，现在即使被留下来也应该毫无怨尤吧？
怎么会毫无怨尤？怎么可能毫无怨尤？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小小的胜利，好不容易盼来了回家过年的亲人们，可是现在不过短短一天时间而已，一切都变了，王爷打算放弃这里，士兵们打算放弃这里，这一切简直像是看了一场免费的戏文，台上热闹得一塌糊涂，等戏演完了，他们才发现台下的人们早就已经撤走了，剩下他们这些腿脚不方便的废人们，等待着敌人的砍刀朝脖颈上砍过来。
于是，短短的一个时辰，军队里沸沸扬扬得讨论着这件事，除了那些坚守在城墙上的战士们之外，所有士兵都被集中在宣城主干道上，此刻，任何人的心，即使面对呼啸的北风也感受不到任何悲凉，他们已经被放弃了吗？王爷真的打算将他们所有人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叶予怀这个举动不能说全对，她根本没有任何把握能将这些人拧在一起，可是她想，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还能发生什么事比现在更加糟糕呢？她不过是做一个赌博而已，赵子迟赌他们应该全部迁徙去陵城才能保住其中之一，但是她赌自己能够用着剩下的两万多人保住这宣城，大不了就是跟他们一起死在这里而已，反正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在乎再多死一次。
她做不到眼睁睁面对死亡还能心平气和得赶往陵城跟赵子迟团聚！
士兵们站在主街上，望着最前方站在用草堆跟箱子临时堆起来的高台上，叶予怀苍白着一张脸神色淡然得望着他们所有人，很多时候，当他们看着这个女人的时候，都忽略了她的年纪，现在看着她在北风中好几次都差点被大风刮倒的身影才觉得，她原来这么瘦，虽然她已经长得比多数同龄人高一些，但现在看来，竟然已经瘦得跟竹竿似的，一阵风就仿佛能将她吹到天上去！
所有人都凝神静气等着她宣布最后的结果，于是谁都没有开口，叶予怀站在马车顶上，陈将军在下面紧紧盯着她的身影，深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跌落下来，叶予怀想，这场面可真像当年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校长总是不厌其烦得每一年都在司令台上做着演讲，从来不管他们这些学生在底下是不是想听他废话，她希望今天可千万别出现像她当年一样的“坏学生”捣乱。
“咳咳！”
终于，作为标志性开场，叶予怀背着北风重重得咳了两声，宣布演讲的开始，她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古代没有扩音器，她只能将自己用纸张临时做的喇叭放在自己嘴边，那样子看起来十分夸张，可在场的士兵们却没有一个人嘲笑她，他们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看不出任何异样。
“战士们，陈将军已经将事情的大概跟大家讲过了，大家可以自行选择要走还是要留，但是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
人群中似乎有人掀起了小小的风浪，他们大概是在惊讶，她竟然连一点掩饰都不想做，她竟然一点都不帮着赵子迟，就这么堂而皇之得承认了他要放弃他们的行为，陈将军额头凸凸得跳着，他希望这件事过去之后王爷可千万别拿自己开刀，要是让他知道了今天晚上的事情也不知道他会哭还是会笑，这女人看起来瘦小，骨子里却倔强得狠，认定了事情根本容不得别人说一个不字！
“将军大概没说王爷在陵城遇到了同样的危机，我们或许只能守住一座城池，但是宣城人少，无论如何，损失都会更小，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如果王爷有办法肯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救援，但是眼下的情况是，王爷没有办法赶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去救他，因此大家只能自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赶去陵城！”
其实这件事还真谁都不能责怪，赵子迟不过是根据所有人的作战经验给宣城这三万人画了死亡的结局而已，事实上，他们这不足三万的兵力想要翻身确实不容易，或者说不可能，至少目前的状况来说，守住宣城简直跟天方夜谭一样希望渺茫。
但是叶予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脾气，她宁可选择在这里跟大家死在一起也不想自己夹着尾巴逃走。
“现在的状况大家都已经明白，我们正面临着一场恶战，没有支援，没有物资，甚至连粮食都快要断了，但是我不会放弃，哪怕最终这里只剩下一个人陪着我，我也会在宣城呆到最后，直到城破走向灭亡的那一刻！”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豪情壮志，人群中突然有个小个子士兵喊了一声：
“我不走！”
就像是冬天干燥的草坪上溅起了一朵两朵火星，那火势很快便蔓延开来，像是一个讯号，原本还表情木讷的士兵们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跟着高喊：
“不走！不走！”
叶予怀想，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一个夜晚，她站在破旧的马车顶上，身旁是时刻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陈将军，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先挂了，眼前是两万多士兵以及宣城剩下的百姓们，他们或许一开始的时候有不少人打算收拾好行囊就赶紧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可最终，他们都决定跟她一起留在这里，生死与共。
她没有说任何好话，没有安慰，没有煽动，大概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眼里的决心，但是过程怎样都不重要了，只要结果是他们都还在一起便好，至于赵子迟那边，他自顾不暇，想必也不会计较宣城到底有多少人愿意回到陵城，换一条即使活下来也不完整的命。
人群在街道上久久不散，最终还是陈将军下了命令，士兵们才回到各自的岗位，百姓们才回到几乎已经家徒四壁的家中，叶予怀站在街上，想起刚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没有多少人，但也不曾想现在这么萧条，尤其这寒冷的北风吹得她无所适从，她真不喜欢冬天，可这个冬天却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一样嚣张到了现在。
去年在药圣谷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那时候没有寒冷的北风，没有打不完的仗，有的是泡不知足的温泉跟吃不完的美食，跟现在相比简直跟在天堂似的不真实，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她一定要回去一趟药圣谷，给师父报个平安，再泡一泡那温泉，她可不想还没有再回去就死在这个地方，宣城虽然还算不错，但冬天可不美好，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早早死在这里可不是她所希望的。
正当叶予怀胡思乱想之间，陈将军已经跟手下几个士兵将原本堆在一起的马车跟箱子搬回了原位，叶予怀缩着肩膀背对着他们，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夫人？”
叶予怀回头，朝他绽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该笑才是，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这十七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只是觉得当初叶府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叶予怀已经渐渐离自己远去了，说不上好或者不好，这大概是所有人成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想要得到不曾拥有的东西就得付出曾经拥有的东西，命运从来都很公平。
“没事，我只是在想，这个冬天有些长。”
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他的心脏，陈将军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是啊，这个冬天十分漫长，已经过了除夕，已经是正月，过几天便是立春，等到了春天，他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夫人，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的，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谢谢，但是今天无论如何我都应该代表所有人跟你说一声谢谢。”
可是，谢什么呢？谢谢她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赴死吗？虽然谁都没有说明，虽然所有人心中都留着希望，可同样，谁都不能否认他们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绝望的时候，前方是豺狼虎豹，后方却美誉哦任何支援，如果这一次宣城过不了这个劫难了，他们谁都能明白，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很多意义上，叶予怀不过是选择了跟他们一起去死而已。
单单只是如此，却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人们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往往会更加愿意独自活着，而不是跟其他人一起去死，她放弃跟赵子迟团圆的机会留下来陪着这里所有人已经可见她的不同之处。
如果曾经还对她是否能够在赵子迟身边活得安然无恙这个问题存在怀疑的话，现在任何人都已经没有了这种疑虑，放眼望去，普天之下，配得上赵子迟如此对待的也只有一个叶予怀而已，她是个普通人，却比普通人坚强，比普通人聪明，比普通人执着，比普通人更加懂得珍惜。
“好了将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话不如留着等我们大获全胜了再说，你觉得怎样？”
叶予怀学着士兵们互相打招呼的方式，踮起脚尖拍了拍陈将军的肩膀，她其实从一开始选择跟赵子迟分开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其实当时便已经隐隐觉得今天的事情迟早有一天会发生，时间早晚而已，她既然当初就已经选择了留在这里，今天所做的事情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并不算什么。
陈将军不再说话，而是点了点头往城墙方向走去。
叶予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宣城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座孤城，如果还有任何存活下去的希望的话，她想那就只有他们这些人尚且还不想死的心了，无论如何，黎明还没有来，但黑暗终将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