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六上午林若华乘上前往远山的车子时,孙容才从被子里探出红肿着双眼的闹到,几乎一夜没有睡的容颜说不出的憔悴,她今天才终于体会了当日林若华失去奶奶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唯一不同的是,奶奶已经去世,可她的妹妹,还在这个世上活着,并且活得很好。
白雨柔手腕上那个胎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那她真是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命运开的这场玩笑,这二十多年来,他们一家没有任何人不思念着她那个年幼的妹妹,可是,时间荏苒,却再也没有得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直到孙容在白雨柔手腕上看到了跟自己亲生妹妹孙静一模一样的胎记,那粉色的胎记,比皮肤颜色稍深,豆子大小,如同一颗红豆,印刻在她的手腕上,小时候才刚记事的时候,她总是问自己,为什么我手上有一颗豆子,那时候孙容总是嘲笑她没见过世面,连胎记都不知道,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嘲笑她。
孙容从被窝里呼啦一下坐了起来,阳光已经投过窗户照进房间,亮堂得如同不在人间,似乎是个不错的周末,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赶紧回家,赶紧回家,如果不把这件事搞清楚,她恐怕会一直坐立难安,茶饭不思。
于是,匆匆换过衣服给林若华留了纸条便出了门,这一路颠簸,就像她胸口那颗不安分的心脏一样,一上一下得跳着,没有了半点规律,只想着时间再快点再快点,好让她赶紧回家,问问母亲,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周末路上堵得慌,车子一直开开停停,孙容一直到了下午才终于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那已经有些破败的房门静静得站在楼梯口,以前总惦念着要回家,可是大学之后却难得有机会回一次家,有的空余时间基本都跟林若华一起在外打工挣钱,好不容易毕业了,她却始终不想回家乡,留在大城市机会总比在这里多,她要靠自己这双手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从父亲过世以后,这十几年他们过得不算好,但用林若华的话说是,至少大家都还没有饿死,她妈妈是,林若华的奶奶当时也是。
父亲是生了癌症去世,所以当林若华的奶奶去世时,她才会哭得那么伤心,犹记得当时父亲躺在床上的最后一段时光,也总是这样为了不让家人操心而佯装自己已经好了许多,可是吃不下东西,喝不了水,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猜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为了给父亲看病而花光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妹妹还小,刚学会走路,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她才刚开始懂事,能帮着家里扫个地给父亲端个饭,原本一家四口幸福得生活着,生活即使再困难总也不用担心将来,可是父亲倒了,母亲一下子垮了,积蓄没有了,债台高筑,债主开始上门催债了,这个小小的家门再也容纳不了他们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问题,当时的孙容还没有好好想过,只觉得即使天塌下来也还有爸爸顶着,爸爸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就算他现在生病躺在床上,总还有妈妈顶着,她还是能跟其他小朋友一样无忧无虑得生活下去,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去上幼儿园了,背着大红色绣花朵的书包,跟其他小朋友一样,听老师讲动听的故事,吃好吃的零食,一起过生日,一起过节日,一起学知识。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终于倒下了,他们孙家最高大的一座山倒了下去,跟林若华童年如出一辙的故事,所以才会在后来一见如故,一起躲在墙角哭得不能自抑。
父亲过世之后,这个家已经名副其实成了地狱,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暖。
债主们换了嘴脸,没了往日的“温和”,有时候甚至会对母亲动手动脚,那时候还不懂,可是每一次看到妈妈哭花了的脸,她只觉得心里好难过,她很想一下子就长成大人,最好一个晚上就能长得跟父亲一样高,站在身前保护她们弱小的妈妈。
愿望终究是愿望,生活也不是每次都有圆满结局的童话故事。
真正的悲剧开始于某天夜里,一个她不认识的亲戚,虽然现在她已经想不起那人的脸,却始终记得她脸上带着的笑意,孙容躲在小小的房间里不敢出门,不知道那么多人来这里干什么,更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在外面等着他们,只能跟妹妹两个人抱团缩在一起,那是个很炎热的夏天,她穿着小裤衩,却跟妹妹一起抱成一团互相取暖,总觉得外面吹进来的风那么寒冷。
后来,妈妈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还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再后来,妹妹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
每一次,当孙容提起妹妹,妈妈总是哭,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再没人提到孙静这两个字,可是妈妈总是躲在房里偷偷喊:
“静儿。”
静儿,是她唯一的妹妹,比她小两岁,在她才刚懂事的时候,静儿才刚学会在屋里跑步没多久,她们失去了家里唯一一个男人,穷得没有办法养活自己,于是妈妈听了那个坏婆婆的话,将妹妹“卖”给了别人,还清了一部分债务。
因为这件事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肯跟妈妈说话,虽然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说妈妈“卖”了妹妹,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打击的事情,可是,她只想要那个当时哭着抱住自己大腿不愿意离开家门的妹妹,她那张笑脸哭得满是眼泪鼻涕,她喊着:
“姐姐,我不走,姐姐,姐姐,抱抱!”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的几年,偶尔也会听说一些关于她的消息,无非是生活得很好,那个坏婆婆总是笑着来看望她们母女,每次孙容都喊着黄鼠狼给鸡拜年,而后把自己紧紧关在房门里不肯出来。
后来陆陆续续听说了当时的情况,坏婆婆有个亲戚的老板,是个成功的生意人,老婆却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们只有一个孩子,总想要个女儿却再也没有机会,坏婆婆当时听说之后便想起自己这个已经吃不起饭的穷亲戚,游说了几次,做了个中间人,成了这桩“好事”。
在她口中,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对她们两个来说是负担,不如就送了别人,总比跟着她们吃苦来得好。
每一次,母亲都是沉默不语,兀自垂泪。
孙容没钱念书,辗转反侧找了许多亲戚帮忙,最后被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她从小吃过很多苦头,看过很多亲戚的白眼,才有了现在这么隐忍的性格,就算被人压迫着天天加班也总能找到自己的平衡点,如果不是这一次无意中看到了白雨柔的胎记,今天她或许也是一个人在办公室度过。
望着眼前贴着破败福字的家门,思绪像洪水一样涌上心头,压得孙容喘不过起来,她没有提前打电话回家,不知道妈妈在不在里面,或许还在工厂没日没夜的上班。
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发现屋内果然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她静静打量着屋子,上一次回家还是过年的时候,将近半年过去了,家里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她打开厨房的冰箱,依然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幸好自己路过菜场顺便买了菜。
虽然空荡荡却依然井井有条的房间,像她母亲这个人一样,虽然贫穷,却过得一丝不苟。
孙容一个人在家准备了几个简单的小菜,等着母亲回来,好给她一个惊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大门发出嘎哒声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容儿,你怎么回来了?”
看到孙容围着围裙在家,妈妈脸上立刻绽开了难得的笑容,这些年一个人在家,很少有这种一开门发现灯亮着,桌上摆着饭菜这种事情,每天回来都是冷冰冰的屋子,黑乎乎的房间,随便煮个面条炒个冷饭便打发了一天时间。
“妈,我今天周末不加班,回家看看你。”
孙容顺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妈妈比过年时看到的样子老了许多,有人说人是一下子老去的,果然,许久不见便觉得她老了。
“快来吃饭。”
见妈妈傻站在门口,赶忙伸手去拉她坐好,桌上难得的三菜一汤,跟过节似的。
半年不见,母女俩都是百感交集,母亲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女儿,这些时间的思念终于落到了实处,好歹知道她现在在大城市过得很好,有正当体面的工作,有不错的收入,等过几年找个她自己喜欢的男朋友,结婚,生子,她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而孙容,却是不知道怎么跟妈妈开口询问关于孙静的事情,她们这些年养成的默契,在家的时候从来不提妹妹两个字,更别说静儿了,这么贸贸然大老远赶来问她这个问题,难免她不会起疑,但是她现在还不肯定,就算肯定了,白雨柔现在的身份,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相认,跟妈妈说了又是徒增烦恼。
母女俩心事重重地吃着饭,桌上那三菜一汤,仿佛少了什么人来一起品尝。
吃过饭,孙容洗碗,妈妈在一旁削苹果,笑得十分开心,女儿大了,知道给家里买菜买水果了,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一年一年,她看着孙容长成现在这个体贴又温柔的好姑娘,而自己却已经老了。
孙容洗过碗,擦了擦手坐在母亲身边,思考着该怎么开口,却被一旁的妈妈看出了心事:
“说吧,有什么事特地大老远回来,我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有事情要问我。”
所谓知女莫若母,果然如此。
孙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苹果:
“妈,我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但是如果不问清楚我今天肯定又睡不着,妹妹,她左手手腕是不是有一个粉红色豆子一般大小的胎记?”
“吧嗒!”
刀子掉在了地上,母亲那已经布上皱纹的双手开始颤抖:
“静儿她……”
“妈,先别哭,你先告诉我是不是?”
孙容急了,不知道自己这么问对不对,可是不问清楚又实在放不下心。
“是啊,这么多年了都已经,如果她还在,肯定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再也没有人开口,一切都已经有了答案,而母亲已经在一旁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