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爹,看起来就是个普天下最最平凡的庄稼汉子一般。农忙秋收,他便会在颈间搭了条布巾,坐在田埂上暂歇。我那时候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因为自小没有了娘亲,便是只能坐在谷堆上等着爹爹农忙回来,再带了我回家。
再大上些年岁了,爹爹就将我送进了村中秀才的私塾。那里头读书识字的,多是男学生,我是唯一的姑娘家。那会子,村里的那些大娘婆姨总会指着我们家说些闲言碎语。
因为我是个女娃娃,总是要许人家出嫁的,那不管多少的投资在我身上自当都是白用功。况且,以一个村里人的眼界,识不识字其实并不是说婆家的优点,相反便是贤良会持家好生养这种才是说媒拉纤时最适用的部分。
可是偏偏,除了送我去村里秀才那头识字学习外,爹爹并没有找人教我举凡女儿家要学的女红持家等等。甚至,在我满了八岁之后,他老人家还特别反常的将我一个女娃娃送上了附近的岱山,投到了我师父门下。
那时候师父不过半百年纪,但是已经须发皆白看着怕是立马就要落地飞升的样子了。当然,除却这第一眼看着年岁大之外,我师父那副仿若夜叉的样子也是格外唬人的。那脸看着就是我自小听过的那些故事里,所有可怖的形象都有了实体样貌。
毕竟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多少世面,看清了之后直接就吓哭了起来。
那一哭到真是应了我爹爹天赋异禀,足足哭了有将近两个时辰。最后,师父递了根糖葫芦予我。
彼时爹爹再是疼我,但也不至于天天都买了糖葫芦来哄我。
就算我家那两亩薄田都是自家,除了朝廷的税赋并不需要交租地的那些税金,可却也是看天吃饭的。除了我们爷俩的吃喝用度及秀才私塾的学费以外,也就不会再多剩下什么了。
于是,就有这么一小段时间,我觉着爹爹送了我上四方阁拜师也不仅仅是要全了他所谓那个自小习武的梦想,还有可能他终是反应过来,觉着养我不起,故此才会将我送入师门,让我这么个女娃娃去学着舞那些刀枪棍棒。而实际上,我并没有任何想要闯荡江湖当侠女的念头。
我好吃贪懒,除了内功心法这门用来逃命的功夫学的用心外,旁的外功身法压根就没有重视过。
于是,第一次偷跑下山之后我就得了现世报。
滑入捕兽坑,却因为坑壁太过滑溜完全无处下脚借力,从而没有办法上去。以至于,最后还是靠了大富的帮助才好容易离开了兽坑……
大富……
眼前的场景突然就变化了,我面前的灰背狼犬突然就染了鲜血蜷在地上,一抽抽地喘气。
我恍然梦醒,睁了眼才意识到方才那所有的所有都是一场梦境。
漫长到,我错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醒来了。可是,我终究是梦醒了。
然后自然就想到了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幕,箭矢齐发,目标是我师父和爹爹。
我想要阻止,可是却被南宫慕合带走了。
尚忆知对于我被带走这件事并没有任何提防或者阻止的意图,甚至我有些怀疑,他是为了放跑我才故意要向我师父和爹爹动手的。
可是,在这份故意之外,我更担心的是他们两人的安危。
自床褥上坐起来,我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去观望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室内又有何人。我在想今天所有的一切,大富,七师兄,大师兄,师父——还有,陌生如厮的尚忆知。
我所有熟悉的一切过往都随着这些东西飘零灰败了,想着想着我很快就泪盈余睫了,不想隐忍的我从开始的静默落泪到最后的嚎啕大哭。
一十六年前的事情,以这样的方式在我面前重演了。
逃避了这么久的命运,终究还是回到了它最初的模样。
烛火幽幽,在室内恍惚。
“你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乐坊中的美人穿了袭湘丝的宫装正端立在我床边,我没有抬头,闻言也不知声只是一个劲摇头。
眼泪随之纷落飞溅,我却没有心思再去擦拭。
现下里我什么都不想去听,也什么都不想再去管。
我只希望眼前这场噩梦都是假的,而我在梦醒之后自当是回到最初,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开端。
那是大富还在傻乎乎看着后院兔子的年岁,也是我七师兄陪了我狼狈为奸偷兔子的过往。
在那些岁月里徐浒也依旧是我的五师兄,总端着副仿似狐狸那边看着狡黠的笑容。可是他的存在却是真正阻止了胖厨娘再来给我们灌姜汤防止百病的。
师父也依旧是那副难看的脸,可是面对我的赖皮他除了拿出一只糖葫芦来以外就毫无办法了。至于爹爹,他每每来看我说得最多的便是,爹爹的梦想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可是,我自己的梦想却从来都只是嫁予尚忆知,做状元娘子。
在我哭泣之际,美人轻叹了口气婷婷袅袅地走过来,轻道:“哭吧,这头哭够了便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