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色中,在寒凉刺骨的雨雾里我追着队列提气飞掠,一路攀着屋檐墙头直到跟出了城门我才堪堪追到了前方,看到了这列官差的领头将军。
我想先行确认这群人的目的地,随即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做些什么。于是,我便特意又寻了棵参天大树腾跃了上去,繁茂的枝叶由于这番动作发起了索索的声响,不过因为大树离兵士们行走的管道倒是不算近,在这风雨里路边树林中的动静当然也并没有引发任何人的过多关注。似都被这普天盖度的雨雾浸湿,这列队伍的兵士俱都沉默着,毫无任何情绪地只道垂头径直跟了前方的人往前走。
我这头寻的这株大树的位置刚好位于管道的一处折转地,站在枝头透过缝隙刚好看到了领头的那名将军策马过来。我一眼看到了勒了马缰的将军那张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年轻脸孔。
此前,我见过他的官服,朱红的颜色、圆领。现下里,他也穿了全套兵甲,披了件墨色大氅。坐在高头大马上,虽然裹挟在雨雾下但是却并没有过分狼狈,倒是意外显出了几许冷漠的肃穆之态。
那样的神色,是我记忆里从来都未曾见过的,根本不该是那个人所有的。
我整个人忽觉失力地差点自足下踏着的树枝上坠下来。
虽然头顶月色昏暗,虽然隔着细密的雨雾,可是我分明看得仔细,马上那张脸,却是尚忆知所有。
可是眼下那人,眉眼熟悉,可是眼里那抹冷凝却陌生地叫我心寒。我脑子里仿似沸腾的油锅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可是却乱哄哄地找不到任何现实能解释的答案。
直愣愣看着他纵马带队自前方官道上过去,迟滞的大脑才恍惚有了些反应。
于是,第一个念头应运而生——他为什么会于眼下出现在即墨镇?!
这个念头转过,第二个疑惑又起——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回来带兵的这个事情?
因为之前尚忆知返回即墨镇祭祖之际还特意带了我下山逛市集,虽说东西倒是没有买上,实际是叫了我去又一次当了那棋子。可是,毕竟他对我并没有隐瞒之意,也便是那时候,我初初意识到了所谓天潢贵胄也并没有戏文里演绎地如此尽兴。
天之骄女也不是事事如意,桩桩随心。
我与公主既是云泥之别,自当也无从了解她的生活和想法。
可是我与尚忆知即便也算的是青梅竹马了,虽然最后他还是要娶公主,可终究有些远日的交情。
即便他不一定对我这个人有多少欢喜,不过就像我一开始畏惧大富那样,时间久了厌烦也会逐渐转换为不舍。三司会审的时候,他护了我,皇城司的人将我秘密带走只会也是他救了我。
所以,有了那么多的过往日常,我以为尚忆知即便与我走不到最后相约白首但是也总能算的交情不浅。
他但凡回来或者离开总要同我知会一声才是常态。
可是眼下这幕却叫我发现,其实就同我之前被当成棋子利用那般,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尚忆知并不会全盘告知我他的打算和实际的谋划,就如同他心里的那些抱负和想往,我摸不到也更加理解不来。
这时候,我甚至隐隐有些错觉,其实娶公主可能并不只是为了交换我的一个筹码,因为这本身就不对劲,反而更像是他和帝君此前达成的某种约定。我,应当是作为妥协或者条件得到了释放。而另外有别的人或者事物,才是真正尚忆知与帝君所交换的部分。
似乎只有这样去理解才能更好地解释在当下这么个特殊的节气,他出现在即墨镇里带着大批的官兵,却严控火光全体静默着穿行过城镇里,在眼前的官道上行军。
虽然事情似乎越来越偏向了我最恐惧的现实,但是心下还是犹自捏着一丝希翼。
爹爹说,人存良善,才能成事。
即便帝君真的急需要长生之法,也断然不可能再去做和一十六年前一样的事情。
没有借口的,四方阁和我师父,甚至没有和朝廷有过旁的关系。
连带的现下尚忆知带兵行经的这条官道也并不是直接通往岱山的,只不过岱山刚好巧合地落在了这条路上。换句话说,可能尚忆知带兵只是经过罢了,不一定会直接转道向岱山进发,毕竟当下的时节天色也不适合爬山赏景色。
另外,端看眼下这架势,此种调兵行军显是很紧要的军机大事,尚忆知的身份,不可能也不应当会告知于我。
稍稍在这处枝头暂歇并自我宽慰了片刻,见着又有不少人从这头折弯处过去后,我清楚自己不能再停留了。
胸腔的撕裂般的痛楚倒是逐渐没有这么强烈了,不过我却开始担心,这样的麻木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现下里不单是身体逐渐觉察不到不适,我的腿脚也仿似一并失去了知觉。
如此这般,我想时间一久便是我想撑着也断然不可能维持长久了。但是我现在当然是不能倒下的,因为我还要确认,确认尚忆知带了这数百官兵究竟是要去往何处。
咬了牙,我继续在林间穿行,只是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喘息渐急,但是我知道眼下就算要倒下去,都要等着亲眼看到他们离开岱山地界之后。
这时候,我再一次想到了那月色下的少年,仿佛听到他再度与我道:“死,却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