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太久远的那些时光里,我曾经终日忧心于尚忆知心里是不是有我。毕竟我们两的这场亲事,十足十是父母之命。全部源自于当年我爹爹意外救了他爹爹一命,所以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看来,尚忆知更像是代替了他爹爹以身相许给我爹爹这个救命恩人的女儿。
大约是没有娘亲管束的缘故,又让爹爹自小就送到同村秀才那头去学识字。打这之后,我在情窦这方面就开窍的比较早。自然而然就开始热衷翻阅寻觅类似花好月圆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和戏折子。结果阴缘天定的多,类似于我和尚忆知这种情况下结合的泰半都会成了那碍于父母之命成婚却各自不幸的怨偶。
如此这般的不幸见得多了,我当然就对我和他的未来升出了那些个忧虑之意。
以至于后头在知道尚忆知为了救我出大狱答应帝君赐婚当驸马之后,才算是笃定不管他对我的感情有几分涉及欢喜,心里总算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故此,我对于他为了我再度委身给帝君当乘龙快婿这种事动容不已,自觉不该再为了拖累他而留待在他身边,坚决请辞。
当然同时也是因为我自身的委屈,本来尚忆知是我的良人。嫁去做妾这种虽属平常,我终究也是无法接受的。
抱持着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纠结心态,总是有些辗转反侧。因此,即使是今天这档白马事件之后我也并不是很能确定,自己究竟还有没有这个立场去指责什么。
于是,听完了尚忆知这一段关于惊马事件的来龙去脉后,我依旧是垂了眸半天没吱声。
我不开口,他径自就接了下去,“染儿,或许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说很能理解,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真的去害你。有些时候的付出与牺牲,不过是为了更多的天下苍生。”
听着他这席话,我突然禁不住开始自嘲方才的自大了。倒不是怀疑彼时尚忆知为了帮我的本心,只不过我自这桩事情里恍惚意识到,其实尚忆知心里不单有我,亦有很大的天地。
他答应和元初长公主借了我来设下这个圈套,引出长公主身边的暗哨这件事,系数是为了他的大义。即便我再不懂这朝堂之上的倾碾斗争,却也明白此一时便是尚忆知参与到了太子党派里头去。
不过这种朝堂上看不见的斗争本身并不是我能理解的范畴,就像我虽然跟着村里头的秀才先生开了智却也就只是认识些文字罢了,完全不懂那些诗词杂曲的韵律用词讲究,对于这里头的条条框框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份茫然也同样可以套入到这场暗斗里头。毕竟在我这等平民百姓的理解中,太子既然已经被确立为东宫之位,自当等着帝君崩逝或退位之后直接继承储位。结果便是怎么都想不到,已经定下的这等事情居然还会有废除这一说法。
此次尚忆知自然等于直接站到了太子一派,就算是光明正大的投了自己的名帖。
于朝堂的这场争斗里,我不太能说得好,他这个选择和行为究竟是好是坏。但是从他的话语里,我听出来了他的那些抱负。
其实想来,帝君既然已经允了元初长公主求了尚忆知当驸马,心下应当也早就有了些许准备尚忆知会成为太子党。
可是百转千回的想了这么多,这件事又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思及此,我心下喟叹了声,终于抬了眼看向他,颇有些没话找话的道:“或许,我们真能求得个结拜吧。”
尚忆知与我对望着,道:“如果染儿愿意,我自然求之不得。”
“不,还是算了吧。”我失笑着摇了摇头,“想我之前进过大狱,若是将来有言官就此参你一本,于你的前程也是不太好的事情。”
沉吟了片刻,尚忆知那头终于提及到了今天这整件事的核心,“染儿,这桩事,你可怪我瞒着你?”
其实我心下的纠结辗转,归根结底,就是落在自己究竟该对尚忆知这个始作俑者保持何种态度之上。
毕竟朝廷之争这种事情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情况,如若不是尚忆知后头的专门告知,我想自己当真是不清楚落入了这么场算计里,甚至今天这一整场的布局更看不出究竟,所以大概我也只会当这是场阴差阳错的巧合。
如今虽然说再度成了个被算计的棋子,对我来说应当是一回生两回熟了。比较之前被扫帚星利用时候的不忿和委屈,如今经历过不少大场面的我已然该是见惯不怪了。
不过,他这头虽是开诚布公地问了,我却依旧不确定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去回答这个问题。笑着说没关系显然戏过了很虚伪,但是疯狂揪头发市井泼妇一样的辱骂诅咒对方又不是我擅长的方式。
这种时候我就真心觉得,其实当个糊涂的傻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欢欢喜喜的敷衍过去了也不失为一种福气,总不用像我现在这样,因为记挂着曾经发生过的那桩类似的事情,若是这头对着尚忆知太过区别对待的话就会陷入到某种良心的拷问中去。
可扪心自问,在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当做鱼饵甩出去后,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地说出谅解这种话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么轻易的。总的来说我就算不是特别有心计的那类人,但是于记仇这点上还是有些天赋异禀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存在,我就根本没有办法去说服自己不去计较。
可另一方面我却也也深刻地知道,面前的人究竟是尚忆知。除却为了当日救我答应娶公主之外,亦是我自八九岁上下就以为要相伴一身的良人佳婿,这么多年下来,人前的他从来是端的风度雅致学识广博的儒雅才子样,人后也并没有两幅面孔,对着我也惯是温柔和善犹似兄长。
就算排除掉这一切,彼时年少初初的那回见面,在那墨香缭绕的书房内的情景也叫我一生难忘。未及弱冠之龄的少年尚忆知,不过也就十岁上下的年纪,执了狼毫,轻咬了下唇,手势端正地临一卷字帖。
我被尚老爷领了过去,站在窗下,看到了他垂眸投在眼底的一圈浓密的眼睫毛暗影,自然就生出了那些朵朵花开的欣喜。
经年之后,彼时的小小少年已经在岁月里模糊了面容。如今站在我面前的青年带了发冠,长身玉立,面目端素,着了袭竹青色的衣袍,负手立在那里,仿佛顶天立地一般。
他应当有他的世界,抱负满满,为国为民;而我这等小女子,终究只能成为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罢了。所以那些计较,其实都实在上不了台面。
郊外森林边缘,阳光隐匿于厚实的云层之后,天色自然地阴沉下来。拂面的风,带了几许深秋初冬的阴冷之意,入骨的寒彻。
那头长公主已经着人将身边的那位探子拖了下去,现下正在与她的侍从撤到一边听着汇报事宜。于是这个当下,就我和尚忆知四目相对地站着,他突兀地伸出手,帮我取走了发间夹杂的一片落叶。
我没再说话,垂落的眼眸也并非羞涩之意,实在只是因为胸口郁结的那些沉重涩意压得人心发慌。
尚忆知着人不知从何取了灰色的大氅过来,要与我披在肩头。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色,跟着与尚忆知道:“起风了,我该回家了。”
“家?!”他略略有些迟疑的样子。
头顶有大雁展翅掠过,高昂的鸣叫在这样的节气里阴阴听出了几许悲厉。
我追着那列大雁远去的声音,道:“我要回四方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