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盖在神牌上的那块红布意外被七师兄碰落,所以刻写在漆木神牌之上的韩公世冲的字样显得尤为清晰。
“哎呀,掉了。”七师兄也留意到了我神色间的异样,下意识往自己怀里去看,发觉到了被自己蹭落了大半的红布,忙忙一手撩起重又盖好。随即,他就将那尊包在红布中的神牌塞到了我怀里,跟着就自己埋头扎进了祠堂里。
我抱着怀里那块神牌,突然觉得重如千钧,竟有些脚软气弱的状态。
即便我先时已经拒绝了去想太多韩家与我的关系,但彼时我并不曾遇到过这样直面韩家事务的境况。曾几何时,这上头的名字也是代表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三十七口,一夜之间全部命丧黄泉。
可是,这和我无关。
我姓花,我出生于夏天,所以我爹爹央了村头的书生给我取了名字叫做花夏染。
爹爹救了尚家老爷,所以那时候我和尚忆知有婚约。
原本,我的生活应当就是以这样质朴顺遂的方式进行下去。可结果,因为一本奇书云舒卷的缘故,我遇上了后头的那系列的事情。
扫帚星,究竟是谁呢?
如果南宫慕合那些话都是真的,我想其实真正不祥之人,幸许就是我。
连带和尚忆知的这段姻缘,细究起来怕也是源自于此。
百转千回的思虑一番,我渐觉无力起来,遂抱着那块包在红布中的神牌缓缓坐到了地上,祠堂里涌出来的黑烟终于将其他人都招了过来。见我坐在地上,领头的三师兄特特跑了过来,略略有些担忧地摸着我的脑袋询问,“染儿哪里不好?”
“没有。”我开了口,意外的却是有些声音哽咽。
这时候五师兄也过来我身边了,见到这幕也当我受了伤,半蹲下来连番询问确认我无事后关切地拍了拍我的脸,“染师妹,你是不是惊到了?”
我抬了头去看他,泪盈余睫地点头。
我确实明明白白的吓到了,可是却并不是被什么这场突如其来的祠堂走水,而是突然被塞入怀里的神牌。
这是天下第一庄的韩家,是曾经披挂上阵驱除异族的庄主韩世冲的灵位。
心理的堤坝一旦被撞破,我的眼泪就自落了下来。
几个师兄见状便是满眼意外,左右互望了几眼,却也不知要如何劝慰于我。
那头,七师兄和大师兄也自祠堂里出来了,火势已经被扑灭了,毕竟是一着火就发现的,所以火救的相当及时倒是没有造成特别大的损失。不过熏黑了半边墙壁,师父自后头院中也已经过来,倒是没顾上那被烟熏黑半边墙面的祠堂,只专注地朝我径自过来。
“染丫头怎么了?”
“师父。”原本半蹲在我旁侧的五师兄和三师兄都自站起了身,抬手向师父行礼后并做解释,“小师妹没有受伤,许是被这走水一事惊到了。”
师父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随即视线就被我怀里抱着的东西引走了。
他老人家这么看过一眼后,三师兄便也将视线投了过来,随后便是极为惊愕的样子,“神牌怎么会在小师妹手里?”
这时候那头七师兄也已经过来了,闻声当即小跑几步过来,匆匆对着师父问安,随即也顾不上对我表现什么同门爱就先自我怀里将红布包着的神牌取到手里,跟着才转向师父解释道:“对,方才我和小师妹打扫祠堂的时候烛火突然翻倒,大师兄怕是被火烧了这师祖的神牌就叫我带着和小师妹一道先护送出来了。确保小师妹安全后我想着大师兄一个人在里头总是不安心,这才让小师妹先抱着神牌,进去帮忙灭火了。”
师父没有说什么,三师兄接过了神牌,五师兄看了眼他被火熏腾地乌漆墨黑的一张脸,转身就先过去问了大师兄,“师兄可有哪里受伤了?”
“哦就有些皮外伤,不妨什么的,无需特别看顾,只是这祠堂怕是要重新修葺一番了。”
大师兄一张脸也被火熏得黑如焦炭,不过究竟是有大将之风,思虑的部分与旁不同,已经开始担忧起后续修缮的事宜了。
三师兄这时候抱着被红布包着的那块神牌也到了大师兄身侧,满眼怅然地看着前头那片被熏黑的墙面,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询问,“好好的怎么就烧起来了?”
我这时候也已经从方才的那股子郁闷迟滞的心态里恢复了过来,听了这话突然有些心虚,益发垂了脑袋不敢过多动弹,就怕被供出来是祠堂走水的罪魁祸首。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我大师兄七师兄想说,凭我怎么乖巧低调都是逃不脱这个责任的。于是,我豁出去地抬了头,结果那边大师兄沉吟了半晌只道:“风刮得。”
“今天这风有这么大吗?都能吹倒蜡烛了?”三师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反应慢,素来就是个麻烦制造者,这会子听着他这话,七师兄也开了口,“三哥,方才是突然起了一阵妖风。”
“哦!”五师兄倒是明白过来了,不动声色与我对视了一眼,但三师兄那头却犹自琢磨,“妖风又是什么风?”
“好了。”众人都在看着三师兄好戏,师父这时候宽袖一扬阻止了众人的话题。只望了我道:“染儿可是好些了?”
“不好。”我摇头,“所以徒儿想示下师父,免了晚间的课业。”
听着我这么番言论,除我三师兄之外的其他几位师兄看向我的眼神各自都变得精彩起来。我略有些心虚地避开了那些视线,只专注望向师父,卖惨讨假。
最后,师父应允了。
不过彼时胖厨娘还没下山,听说我在祖师祠堂里头被走火这事惊到立马就回了后厨,开灶添柴,哐哐切了姜片扔了水中熬了满满一大碗的姜汤端了过来。
有鉴于她一贯的爱好,我明知道这事躲不过却也不想只自己这般憋屈。接了胖厨娘的姜汤之后“状似”无意地告知,除我之外,我大师兄和七师兄也都在祖师祠堂的现场,怕是也有些惊风症状。
不过他们身为男子必是不好说什么的。
经过我这番添油加醋含沙射影意有所指的说辞,胖厨娘秉持了一视同仁的优良美德这就要转身去熬煮新的姜汤了。
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我想了想还另外加了个人,“我见着三师兄方才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呢,还烦请厨娘别忘了他。”
喊完,胖厨娘的脚步声已经蹬蹬的下去了。
我将原本凑到嘴边的姜汤碗搁下,长舒了口气。
因为一场意外的“走水”事故,我再度耍性子闹了个休息回来。自然,就那些师兄看在眼里只会当我这头又是犯懒了,就顺势借口走水受惊不宜练习来躲避晚间课业。
可是,在这番投机取巧的小性子之外我这头也是有别的想法的。
其实关于祖师祠堂里供奉的那块神牌,我不能不说完全没有一点预感。只是就像我认定我爹爹就是爹爹那般,虽然冥冥中有些预感,但是还是依循自己原本的念头。直接将这个极有可能的选项删除了。
以至于,在乍然看到那块神牌的时候,满身血液都仿似凝固一般。
后头七师兄更是直接就将那块神牌塞到了我怀里,当真是重如千钧般。
我想我自己应该把它扔了的,但是理智还是牢牢限制了我的行径。
不管如何,韩世冲是个好人。
他身上的那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是全然的诬陷。
当朝帝君已经年逾五旬,知天命却也益发地怕死。
《云舒卷》意味着寿数,意味着未来,所以帝君也为之发狂。
十六年前,韩家血流成河;
十六年后,这样的一幕是否又会重现?
因为脑内突然闪过的这个血腥可怖的念头,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我想自己真的特别招人烦,这会子还杞人忧天上了。
抬手拍了自己个大嘴巴,我扭头朝地下连啐三口。
呸呸呸,童言无忌。
天际已经擦黑,有狼嚎声遥遥传来,便是益发地清明起来。
我做梦了。
久违的梦境,在那个梦境里的时光似乎退回到了幼年时期。
我还是垂髫小儿,骑在爹爹身上,转悠着个风车。而后,便是场景忽然的转换,有人牵了我走到哪株夜漪花树下,迎面吹拂过来带着花香的微风。我看到了少年背负双手站在那株树下的身影,未几弱冠的少年并没有束发,那身影显得单薄而模糊。
“忆知哥哥。”
梦里我开了口去唤他,那声音却仿似并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似是自心底的叹息般就这么传达了出去,然后,我看到少年负手转侧脸来看我。
光影仿似笼在了他的脸庞上,即便他已经整个人都转身过来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庞。
尚忆知?!
是你,不是你?!
我明明可以确认的,却迟滞着不敢出口。
少年往后退去,我心下一急便要追上去,这时候脚下却忽然一滑。恍惚间,周遭的夜漪花树和少年一并消失无踪。原本的白昼换成了黑夜,我整个人陷入了一团深不可测的黑暗阴影里。
……
“噗通!”
一声意外的声响终于将我自那个虚幻黑暗的梦境里解决出来,我惊坐着睁开眼来,喘了好半天才慢慢回到了现实。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我终于意识到刚才的动静是自己从那床铺上不慎摔下来。
总之就这么着,我彻底醒了。
这会子就开始关心自己的情况了,好容易挣开了身上裹着的那团被子,活动了下手脚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哪里不适的地方。于是,就这么从地下爬了起来。
挠了挠后脑勺,因为刚刚从床上滚落这件事反是让我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方才梦里的经历了。只是这么意外地事件叫我的瞌睡虫暂时都赶跑了,这会子从地上站起来之后也没了什么睡意,遂决定先去桌边寻摸了水壶给自己倒些水来喝。
结果一口水没来得及灌下去,我捏着杯子无意识的一瞥却静默了下来。临睡前我许是忘了关窗,这会子窗外月色仿似小半年前我离开四方阁的那样温柔,淡白色光影静静地洒落到这片大地,足够我清楚的看到对面略有些低矮的屋脊上站着的那道身影。
他仿似也留意到了我的视线,抬头望了过来。
居然是扫帚星——
扔下杯子,我不管不顾地往窗边扑过去,压根不想去研究他站在那屋脊上作什么,满脑子只有眼不见为净的念头,“哐”的一声把原本支楞的半幅轩窗重重给合上了。
关了窗,月光却依旧还是透过了窗纸透进来,朦胧的月影,落在这室内近似是我梦里看到的那片微茫。
这时候,我亦终于想起来方才的梦境了。
夜漪树下,那时尚是年少的我初见尚忆知。
他是即墨镇里有口皆碑的神童,年少有为独中三元被帝君钦点为恩科状元,成了天子门生,前途远大。
如今,尚家即将迎娶公主一事也已经在整个即墨镇中传扬开来了。
身为他原本的未婚妻的我,这种时候基本就成了个笑话。
虽说公主和我,便是傻子都直达怎么选,可终究我是被退婚的姑娘,将来姻缘一途必定多舛。因此,七师兄才会一路这么关注我。
托了他聒噪的福,现下里扫帚星的新编的身世我便是不想知道也被迫听进去了大半。
这回他虽然还叫了韩义,但此韩氏却并不是一十六年前惨遭血洗的天下第一庄那个被绝户的姓氏。家中曾有先祖在朝为官,但是后头因为某事被牵连褫夺了官位封号就此返回家乡务农。
因为之前做官累积的财富面前也算得个乡绅人家,不过所谓富不过三代,到了韩义这辈,因为赶上家乡遭了饥荒,租他们家地的佃农收成不够自己吃的也就完全上缴不了多少余粮。而这个韩家于乡里又素来是有贤名的,见了这个样子不单免了佃户赋税,还另外施了两次粮。
好名声是博到了,可家底子也是越来越薄了。
这位韩义这头是妾氏所出,因为正是长身体的阶段在家中是得多动的少就被当家主母嫌弃上了,这头他才会离了家跑上岱山来拜师学艺。
全套身世故事流畅而自然,若不是因为我之前亲眼见过全套怕是也会被这番瞎编乱造的所谓身世忽悠住。
我想,南宫慕合天生就是个骗人的高手,有这种本事实在不该混在我们四方阁这种小地方,合该写了话本子上戏台去唱上那么一曲。
就凭着这缜密的情节与他那浑然天成的一张无辜脸庞,绝对会成为梨园第一名角。走哪都能引来大堆戏迷的追捧。
不过,很遗憾,扫帚星并没有这个心思往梨园戏剧这方面发展。
想到这里,我突然又很好奇,这会他是否已经从屋脊上下去了,或者还是犹自坐在那里。因为有了这么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作祟,我至此就怎么都压不住那股子蠢动的情绪,按捺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推开了轩窗一角。
淡白的月色仿似轻纱漂浮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处,朦胧地仿似进入到了梦境里的世界。
自那不真实的恍惚意识里,我寻到了屋脊上的那个人。
南宫慕合。
他依旧坐在屋脊之上,举目远眺着四方阁外的某处。
少年单薄的身形笼在光晕里,在旁侧投下了一道顾忌的暗影。
死,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似乎是类似的月夜下,隆隆雨声中他的声音自脑内重又回荡起来,我想到了在端阳郡里那冰寒雨水中泛起的血色,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跟着,再度快速将轩窗拉拢了起来。
在床边坐了半晌,我抓了衣服披上身,随即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有些事并不是逃避躲闪就能当做没有发生过的,因为我心下莫名的不安感越见强烈,所以就在十月深秋的这个夜色下,我仰头望上了屋脊上的那个人。
月华皎洁,映在他眉眼间显得益发清俊。
他坐在屋脊上,眼神冷然地将我望着。
我也抬了头,看着他不说话。
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定然是不成的,我这就蹬地飞身过去,轻巧的两个腾跃稳稳落到了屋脊上。
“你究竟为何留在四方阁?”
夜风掠起了他未束起的黑发,少年抬眸看过来,弯起的唇角里笑意诡谲。我没有却步,站在瓦片之上,与他冷冷对峙起来。
“旧话重提,花夏染,你真的很无聊。”他摇了摇头,便是第一个收回视线的。
我看着他又将眼神转到了虚渺的某处,往前跨出了一步,“你若是不说,我定会告诉师父。”
“哦,怪道你以为这件事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知情.人了?”他再度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唇角噙了抹冷厉嘲讽的笑意。
我记起来,他曾经与我说过,花夏染,你真是天真。
“这么讲的话,你在四方阁里有内应?”
迎着我倏然色变的脸庞,他略略往前倾了身体,与我道:“这不是我的内应,应该是你们四方阁的叛徒。”
听着他这句话,我心下一紧,拔出了那柄短剑,虚指过去,“你休要辱我师门。”
对着我的言行南宫慕合并没有旁的表示,甚至也没有任何惊慌之态,依旧是那副闲庭信步的自如样子,嘲讽地望着我,不言不语。
我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脚下一步踏过去挥剑就往下砍。
半道手腕被擒住,我垂眸望去,便是被扫帚星握住了。我挣扎着要松开,却是完全不得其法,于是终究是只得愤愤地喊,“放开我。”
“当离神剑不应当被你如此怠慢。”他一句话说完,我只觉得手腕一麻就自败下阵来,连同手中那柄短剑也被他一并反手夺了过去。
“如果我是你,便不会这么大意和愚蠢。与其在这里与我纠缠什么有的没的,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师兄,石蒜花做的解药救没救得了他那未过门的娘子。”
天际银月如丝,似乎汇成了一股股的细线缕缕在眼中荡漾,然后便是疏忽将我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呼吸渐急,心下收紧。
石蒜花是什么我暂且不甚明白,但是南宫慕合将师兄和未过门的娘子这两个关键且指向性十足的点揭露出来了,也就足够我确认师门叛徒的身份了。
我的泪意一下子涌了上来,真真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安排南宫慕合潜入师门的四方阁内应会是他。
我的代掌门大师兄,元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