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了粮草的木船舱底因着通风不够,泛着一股子老旧沉重的霉败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随着船板外湍急的水流声整艘船在浪涛中起伏,普通人站在这样的舱底脚步便会跟着虚浮跌宕。我和韩义都是有武学底子的,稳住重心后站着也算体面,不过大富却有些狼狈。
伤了一条腿后在这船上就不怎么站得稳了,时间一久便也是晃来晃去抖抖索索的可怜样子。
不过当下我完全顾不上它,只死死盯着韩义。方才他那段故事让我觉察到了不对劲,实是朝廷诛杀第一庄的理由太过牵强,帝君若是昏聩至此就更不应该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毕竟按照他的说法韩世冲曾经为国出征护佑黎民百姓,这么简单就认作韩家通敌叛乱定然会引来江湖民间的讨伐之声,但是实际上不管是我师父还是那几个官差对于这桩过去的公案都没有言及于此,所以这个自称韩义的少年必然是隐瞒了什么部分。
如此再联系到了他与我这一路相遇的场景,巧合众多,便是由不得我不去怀疑,“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再做局坑我?”
“你还不算太笨。”韩义认可了我对他的怀疑,但是却冷笑接了句:“虽然猜的有些离谱。”
我还没来得急对他后半段话做出反应,听到了后头有人下到船舱的动静。随即,我就看到另一边原本站着的韩义矮身缩了下去,正自犹疑之际听到后头陌生粗犷的男声响起,“你是什么人?”
我诧异地转过头,看到那打着赤膊只穿了件白色卦衫的船工黝黑的脸。张了嘴,我的声音却并没有发出去,只怔怔地看着韩义鬼魅般地在船工后头现身,一个手刀将他活活给劈晕了。
解决船工之后,韩义压低了声音朝我厉声喝道:“花夏染我收回刚刚的话,你确实不算太笨,因为你就是个蠢货,方才为什么不躲起来?”
“我以为这艘船上都是你的人。”
迎着我的义正词严,韩义也懒怠再问缘由了,只是看起来颇有些绝望的侧过头略略闭了闭眼。随后,我看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眸色一深就知道事情不妙。
“喂!”赶在他动手前我鸡婆地冲过去将他的手按住了,“我们已经莫名其妙背了桩人命官司,你不能再惹出事端。”
韩义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捆起来就是了,反正明天早上到了端阳郡我们下船就好,没必要杀人害命。”
“捆起来?花夏染你是不是榆木脑袋,回头这船上少了个船工还不闹起来?”韩义怒极反笑,那森森冷意自眸中迸发出来。
虽然有些胆寒,可是我并不服气,“那你把人杀了和我捆起来还不是一样,最后依然是少了个船工,他们还是会发觉的。”
“我杀了他再抛尸入水,这样大家也就只当了船工落水,即便救上来人也已经溺死了,怎么会有问题。”韩义似乎早想好了后招,就等着我问。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但是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即便没有师父教导我却也知道,不管做什么事最起码的天地良心要保持,譬如这种杀人害命的事情着实是不能做的。故此,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那……那也不行,不如先捆着,走一步看一步。”
迎着我的坚持,韩义也实在拗不过,毕竟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总不能真与我动手。最后冷笑了声,索性撒手不管了。我就独自找了条粗麻绳将船工捆了起来,担心他醒来乱叫还给他塞了一嘴自粮草袋里散落出来的糠皮谷粒。
好容易完成这些后我抹了抹额际的汗站了起来,看向抱臂斜倚在船舱壁里一脸看好戏神情的韩义。即便粗布麻衫,形容也不见得齐整到哪里去,偏生他站在那里双手抱臂下巴略略上扬的讨厌样子竟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倨傲气势。
“你究竟是谁?”我旧话重提,“引我去端阳郡是何道理?”
韩义微讽地扯了嘴角,与我作揖,“染姑娘善忘,在下姓韩单名一个义字。还有混上这艘前往端阳郡的运粮船可基本都是按照染姑娘的计谋进行的,又哪里来的在下引你一说?”
他的回应听上去非常正常,正常的反倒突显了我自己的疑神疑鬼。可是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韩义这个人并不简单。他不单单是外表看上去的锦衣公子,他身上有无数的谜团。即便他相当坦诚地望着我的眼睛在说话,但是从心内深处我依然无法做到完全地信任他。
四方阁这种地方是单纯的,我便也从来没有接触过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但是眼前的少年却让我无来由地提防。比方说这艘船连带目的地分明是他告诉我的,虽然最后是我想了主意混上来。
“你真的是……天下第一庄的后人?”
“云舒卷也确实在你师门?”
这似乎是某种默契的交换,我点了头,续而又摇头,“之前是的,但是前些天后山出了个盗贼,东西就失窃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又强撑着充了会胖子,“师门这次派我出来也是为了追查线索。”
“天绝剑居然会派出你这样的女弟子追查线索?真真是叫人看不懂。”韩义似乎对我这个答案抱持了极其怀疑的态度。
我对他的质疑很不舒服,“我资质如何与这桩事又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看不懂的?”
对于我的责难,韩义并没有正面答复,只是将话题绕回了我师门,“云舒卷在四方阁的事情是在大约一月前传出来的,但是当我赶到岱山之际就听闻了失窃一事。至于那位番使,曾经是我义父的友人,亦知道云舒卷的存在。”
“所以那日里在茶寮中他是想要逼问你云舒卷的下落吗?”
“是。”
“难道云舒卷真有驻颜益寿的功效吗?”我很不解,一本内功心法何以会让人前仆后续。
闻言韩义的神色间涌起了一种难掩的落寞,看着他的样子想到了天下第一庄被诛灭的现实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了。
静默间除了船舱外的哗哗水声外便只剩了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被捆着的船工似乎醒转了过来,但是被我塞了满嘴的谷糠便是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就自在那扭绞。
不等我和韩义过去,被瘸着脚的大富居高临下瞪了一眼后,那船工再度吓昏了过去。
午膳时分,我听到了舱板上骂骂咧咧的人声。显是在找被我们捆在舱底的船工,我不顾韩义诡异的视线走到了那船工面前。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没有这个能力只是不想徒生事端。所以,希望放走你之后你不要向外面的人声张。”
听完我这席话后船工原本眸中的惊惧渐次被惊疑惶惑取代,只是整个人依旧抖如筛糠。
我一瞪眼,冷声道:“听明白照做的话就点点头。”
船工点头如捣蒜,眼里甚至滚下热泪来。
见状我遂开始解他手上的麻绳,这时候韩义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你莫不是真的要放走他吧?”
听出韩义的杀心,那船工一个劲往我脚边蹭,口不能言只呜呜咽咽地悲鸣,同时连连以头抢地。我这人一向心软,这便忙忙蹲下去扶住了他,“老大哥,你行行好,只要你保证回头不说出去,我定然会放了你的。”顿了顿,我接道:“当然你要是实在管不住这张嘴出去说了,那么就是给这艘船上的其他人带来杀身之祸了。”
听完了我这通威胁船工瞳孔骤然紧缩,不过很快就再度点头如鸡啄米。我遂替那船工松了绑,他根本不待抠出嘴里的谷糠就自往舱外疯跑,仿似慢了一刻就会被按头闷死一般。
韩义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目送船工惊慌失措自舱底口爬了出去,然后看向我道:“他如果真的出去说了,你有这个手段能杀得了这满船的人?”
我淡然探手,“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我干的最大的杀生勾当就是厨娘婶子的那几只兔子了,再大些的活物一时半刻地还下不了手。
韩义看了我一眼,满眼的鄙夷,“我就知道,那么后续你怎么打算?”
“如果但凡他真的出去说了我们在舱底的事情,那么我就只有一条路走了。”我平静地望向韩义。
他略微后退了一小步,“什么路?”
“水路!”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到了船舷特意开出的那扇通风口。自那处空隙里,看得到木船行驶在河道波涛中飞溅出来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