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银白的温柔月光下,那只巨兽投在地上的影子膨胀到了我脚下。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它从那阴影里走出来,一步步地显了形,龇牙瞪着我。
事实上它并不巨,不过是影子落在地上烘托出了些许狰狞之色,它就是叫做大富的那只狼犬。原本它的工作岗位只是负责看守后厨的活禽,但是自从发生过那宗偷盗兔子事件后,大师兄就专门牵了它将我盯住了。只是可怜我并不知道它居然会被人放在这里,想来总不能是防着我要爬墙吧?
可如果一早大富就在这里了,那我七师兄究竟又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落地偷跑的?
在我被大富追的鬼哭狼嚎的时候还能分出余力来考虑这种事情,当真也是不枉我爹爹曾经夸奖我的部分,另有一番沉稳之气。
不过最终大富并没有咬到我,因为师父他老人家纵身出来救了我。
至此,七师兄和五师兄的事情当然也就被师父知道了。
可是他老人家并没有说什么,只交代我要回去房间好好歇息。白天扫过地忙乱了这么通,又在各位师兄以及师侄辈围观下被狗追了这么久我确实也是乏了,再有什么主意身体也拖不动,这便回了房间,倒头就自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借口昨夜被大富吓惊了风逃掉了扫藏书阁的责罚。可是心下对于七师兄和五师兄的突然离开还是耿耿于怀。
凭什么他们偷走不带我?
我不由回想起昨夜,师父那张令人惊恐的脸上没有半分对两位师兄违犯师门禁令随意下山,这等行为的不悦之处。所以确如七师兄所言,师父应当是知道这两人偷走的。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哪里不对劲,但是一时却并不确定这不对劲的点所为何来。正躺在那里辗转不适之际听到了房门被敲响的动静。
“染儿?!”
“尚忆知!”听着那把清越的声音,我腾地一下自铺上坐了起身,便是连自己正在装惊风病弱这档子事都忘了。倒是把守着我的厨娘婶子吓了一跳,她看了我一眼却也没怎么声张,让我披了件衣裳后过去让开了门。
若是寻常姑娘家这个样子当然是不能见外男的,但是我和普通姑娘不同,尚忆知和普通外男也不同,因为我和他自小就订了娃娃亲。
今日里他穿了袭月白色暗纹曲裾,外罩鸦青色大氅。望着我,清润黑眸中泛着温和笑意,整个人较之大师兄看上去也要更素雅清俊些。而这么个素雅清俊的人中龙凤,是和我有婚约的良人。
这桩事实只要想起来,就不免叫我喜的夜不能寐,仿佛是掉入了米缸的老鼠那般,乐不思蜀。毕竟他那般的人貌家世,与我婚配颇有些吃亏的道理。
说起来我为什么能捞到这么桩好亲事,这便是要说回来谢我那不靠谱的爹爹。
虽说他将自己的理想强行堆到我这头逼了我学艺,但是终究还是疼我的。
这些年里自他和尚忆知那头断续掏出来的话音描摹起来,当年恰逢了尚忆知的生辰,他爹爹赶集归来记挂这事便专门抄了条近路想要早些回去。孰料不慎在那田间被不起眼的小蛇咬了一口,他爹认不得小蛇是否有毒,就草草包扎了下继续赶路了,结果走出去不过小半里地,毒液就自发作了起来。
他爹那会已经喊不出声挪不动步,瘫在田埂那头口吐白沫直挺挺地等死了。
便是我爹爹刚巧过来,瞧见了尚忆知那身子僵直脸色铁青的爹爹,当机立断用口袋里的蛇药救了他。
如此,他爹爹便以救命恩人礼数奉了我爹爹为座上宾,还要喊了一家老小跪伏叩谢。我爹爹庄稼汉一个,经不得这么大阵仗,吓得扭头要走。尚老爷这便忙忙拉了我爹爹,要他尽管提要求,不是什么伤天害理杀人放火之事我爹爹一力应允。
眼见对方这么诚心诚意,我爹爹就哆嗦着嘴唇提到了我,尚老爷问明白后知道我比尚忆知小上两岁,也是个还没有定下婆家的女娃娃,这就一拍大腿结了这门亲事,让尚忆知以身相许了我,来报我爹爹对他爹爹的救命之恩。
那时候尚忆知唇红齿白少小弱冠,《诗经》《春秋》诵读如流,算得上镇里小有名气的神童。相较我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家女,真正是云泥之别。
我不知他是否喜欢我,但我见他第一面就喜欢。
如今年岁越长,我益发对他欢喜的紧。想来也不单单是我,任哪个闺阁小姐见着尚忆知这般出口成章的温润贵公子都会心怀憧憬的。当然实际上,我们并不能常见面。除了年节生辰和寒暑节气外,四方阁规定阁内弟子是不能随意违反师门之令出入的。
于是,我和他短则两三月、长要半年才能有时机见上一面。
尚忆知大了我两岁,如今已是一十八。这回他专程过来岱山看我,便是应了个巧字。恰逢我装病在身,他用那轻软怜惜的眼神望着我,柔声道:“染儿,我不日就要上京赴考了,你身体不适就好好躺着将养,更要乖乖听你大师兄和师父的话,莫要再做出叫人担心的事来。”
换做旁人就算我爹爹对着我说这档子话大概率也是要被我呛回去的,这世间就只有尚忆知的话我不会恼。
他不叫我做出担心的事情那我便我听话,可实际上做不世出的高人女侠闯荡江湖什么的分明是我那爹爹的白日梦,我本人其实一点都不期待,我只想去做尚忆知的妻子,等他金榜题名荣归故里后好做状元夫人。
想来,应该是比秀才夫人更显赫的名头。
那个时候,可不就是连同县丞都要向我鞠躬施礼了吗?!
可是都道男人有钱就变坏,想到尚忆知若是中了状元我突然怕起来,一把捉了他的手,急切道:“那么你金榜题名了还会回来娶我吗?”
“傻丫头,你想什么呢。”尚忆知脸上微微一红,嘴角牵起不自然的笑。
“话本子里可是都说了,状元郎在金殿上会被帝君赐嫁公主的。若是你的话,你会为了我拒绝帝君的旨意吗?”我捉紧了他的手,全然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尚忆知抽不开手,不得不空了另一只手来轻拍我的紧绷的肩膀,“染儿,我不会的。”顿了顿,他又笑了起来,“而且状元郎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中的。”
我摇头,“不,忆知哥哥一定会高中的。”
他怔了怔,对着我笑若春风,“好好好,那么,染儿便要在这里乖乖等忆知哥哥回来。”
我记得他那个笑,也记得他那句话,只是没有想到后来的后来便是生生的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