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湮想不到自己的再次出现非但没有给柳仙仙带来惊喜,反而是一种困扰。
那是在半个月以后,柳州没有什么舞文弄墨的活动可以参加,柳仙仙百无聊赖,坐在轿子里于一条僻静的街上晃荡,透过轿帘观看外面的形形色色,天气热,用团扇纳凉,小丫头竹枝跟着轿子走,好几次让她上来坐她都不愿意,小丫头就是贪玩,看到街面上的稀奇玩意儿总要驻足去看看。
柳仙仙也就不勉强她了,自顾自趴在窗口一面摇扇子一面往外瞧。
竹枝打小跟着她情同姐妹,比她小两个月,是她的玩伴也是寂寞时候唯一的朋友。
柳仙仙不大跟那些大家闺秀来往,她一向自诩是个风流才子,才艺卓绝,而那些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虽然略通但不够精通,她们精通的是女红,而她从来没有碰过针线,自然不想跟她们为伍,也不想成为她们那样的人,长到父母认为合适的年龄,嫁给一个父母认为合适的丈夫,然后相夫教子,凄凄惨惨一辈子,太没意思了。
正想起一个人,郁闷,那个人明明让她并没有多少好感,为什么总是会想起他?无论喜怒哀乐,吴天宝的存在岿然不动。
忽然,眼前恍惚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陶瓷铺子里,他挽起袖子双手团悠着陶坯,炯炯有神的双目聚精会神的望着逐渐呈现花瓶形状的陶坯,高高的鼻梁上亮晶晶的,是细密的汗珠。
柳仙仙愣了愣,回过神,让轿夫停下,提起裙子下了轿子,竹枝连忙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小姐,你这是干嘛去?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是了。”
柳仙仙直奔陶瓷铺子,果真是吴天宝,他一个书生,怎么干起这等粗活来了?
吴天宝看见柳仙仙不由自主的红了耳根,怪不得以前总觉得她清秀过了火,原来是个姑娘家,这柳小姐生的恬静俊俏,性子却比男子还霸道不拘小节,明明没什么优点。
这半个月来,他却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柳小姐,包括给母亲守灵,居然梦见的也是她,他认为自己有此念想,当着刚去世的老母的灵堂做这种春秋大梦,实在是不孝,于是三天没有合眼,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倒头就着,结果恍入一个黑漆漆的境地。
没有一丝光亮看不清人间何世,不,也许根本不是在人世,难道我同母亲一起归西了吗?可怜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正哀叹,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女子,是,是柳仙仙的脸,跟平时见的柳仙仙完全不一样。她笑的明媚极了,周围的阴霾都被她身上的光华驱散了。
四面恍然从黑暗中退出来,是万丈金光,是十里云海,我和柳仙仙同置云巅,相视而笑,继而紧紧地拥抱,似要把对方揉进骨子里。
她红袖翻飞!青丝飘逸,墨色的青烟趁着那一身火红,浓郁的好像重重浸透宣纸的黑红两色,饱满的墨水几乎能够溢出来。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却没有阻住她跌下云头的命运。
没有任何预兆,脚下的云层忽然裂开,他们往两端后仰下坠,天各一方,手,松开,袖子里飞出一枚白营营的光圈。
咋在他身上,他捡起,是玉佩,一只鸳鸯,摊在掌心。
吴天宝出生两个多月,与生俱来的玉佩就被变卖,后来听父母提起过两次,也没在意。
那个梦过后,他不得不觉得这玉佩和自己和柳仙仙之间到底是有些渊源的。
梦里的玉佩简直跟柳仙仙身上那枚一模一样!
吴天宝郁闷了好几天,一切的沉迷与梦幻被父亲摔断腿的噩耗打破。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死了娘,爹又受了伤卧床不起,请医问药花光了存银。
才华可以卖钱,可是提供这种交易的场合不是经常有的,吴天宝便在陶瓷铺子找了个差事聊以养家。
现在看到柳仙仙一脸喜出望外的突然出现在眼前,恍惚又回到那个梦。
“听说你爹受伤了,现在好点了吗?”柳仙仙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挨到他跟前,托着腮帮望他。
吴天宝闪烁其词:“好多了,谢谢柳小姐关心。”
柳仙仙滴溜溜的大眼珠在铺子里转了一圈,旁边对着大摞的陶坯,脏兮兮的乌烟瘴气,微微蹙眉:“这种地方怕是还没有进过大才子呢吧?”
吴天宝淡然一笑:“小姐的意思是说我算得上才子?”
“除了你还能有谁?”柳仙仙喃喃道,“不过,如果你想找个施展才华的地方,我倒是可以帮帮你。”
“你帮我?”
“对呀,我爹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差使,小事一桩。”
“在下明年赴京赶考若榜上有名,兴许能谋个一官半职,现在一无所有两袖清风,谢谢柳小姐一片好心。”
“我说的都是真的,就算你现在没有什么头衔,至少也是柳州的才子啊,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在我爹那里谋个一官半职。”
“不说在下称不上才子,就算可以,也不会靠裙带关系。”吴天宝隐隐愠怒,耳根更红。
柳仙仙这才恍然大悟,他不是因为别的才推脱,而是嫌弃她走后门,当下恼羞成怒,面红耳赤的嚷道:“人家说你是才子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生气,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人!”说完摔袖就走,听见吴天宝在后面说:“真正的才子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是我输给了你!”
柳仙仙猛地顿住,看吧看吧,都是自己作的,吴天宝高风亮节,而自己是个卑鄙小人,当下更加自惭形秽,怒不可遏。
突然被一个黑影拦住,探头一看,是夜湮:“你来做什么!”
夜湮淡淡的笑道:“想你了自然来看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柳仙仙没有告诉他生气是因为吴天宝的油盐不进,不知怎么就怪上夜湮了:“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害得我成了卑鄙小人!”
骄纵跋扈的柳小姐,居然有羞耻心,见到夜冥,她连本心都可以违背。
“仙仙是才女,是名副其实的,更是金装玉裹的大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贬低自己?一定是吴天宝那个混账把你气昏了头,我去找他算账!”
柳仙仙拦住他:“不可以!跟他没关系,是我自作自受,他是真君子,而我是小人,夜湮,我以后不想看见你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夜湮如遭雷劈,为什么他做什么都得不到她的欢心?而夜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的心,他明明一切都是为了她好,难道真的有命中注定?
莫不是风无邪搞的鬼,司命司命,司鬼魂命运。
风无邪找了几个擅长做饭的鬼差,把孟婆汤的做法教给他们,让他们来做,自己在旁边指点指点也就好了。这真是个好办法,以前怎么没想到,不用事必躬亲嘛。
风无邪依在老树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突然被人揪住衣领,狠狠地拎起来,睁开眼睛对上夜湮那张阴狠的面孔,一字一句自齿关蹦出:“你活腻了是不是?”
没来由的,风无邪吓了一跳,难道不可以找人代劳?这几个人都是僵尸,完全没必要担心他们泄露秘方的嘛,做出来的孟婆汤都是一样的,谁做的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他监督着呢。
“鬼君大人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苛刻,我亲力亲为了这么久,手上不知烫了多少个水泡,我不辞职,就不能休几天假吗!”
夜湮冷哼一声把他丢开:“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 不酿成大祸都没关系,不过,柳仙仙和吴天宝的命格,是不是你写的?你故意把他们两个写成命中注定的缘分是不是?”
风无邪回过神,原来说的这个,苦巴巴的说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我管得了他们的命运,却管不了他们的姻缘,鬼君大人,这个您应该很清楚啊?你怎么糊涂了。”
夜湮如梦初醒,果真是自己糊涂了,姻缘的事,不都是月老管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孟苡婳拜托你的事,你若是再敢插手,别给我不客气。”夜湮厉声道。
“大人!”风无邪大声说道,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直直的盯着他,不卑不亢,“孟苡婳的心愿是跟你兄长长相厮守,他们已经是凡人,为什么不能成全他们?”
夜湮不予理会,径直走了,风无邪却在身后接着说:“您当真心里有她就应该成全她,让她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而不是横刀夺爱,扭转他的命运!”
不知道夜湮有没有听到,风无邪说完的时候,夜湮已经不见了踪影。
夜湮千方百计得到了鬼君的位置,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快乐,他以为自己可以支使那个女人,让她根据自己的意愿做事,就是自己想要的,可是还没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她走的那么干脆那么决绝,去追随她的一生一世了。
“孟苡婳,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既然你有胆量那么做,就应该有胆量承受后果吧。”夜湮喃喃道。
织魂锦鲤听的清清楚楚,她很想劝劝他不要执迷不悟,那样只会苦了别人苦了自己,何苦呢?如果可以,阿魂愿意陪主人一生一世。
夜湮回过头看向池子里的织魂锦鲤,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光滑的陶瓷边沿,声音格外轻柔:“阿魂,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你不要给他们织魂,而且趁机毁灭夜冥的真身,就不会有现在这个局面了。”
没错,当初夜湮并没有让锦鲤给孟苡婳和夜冥织魂,他的愿意是他所说那样,而织魂锦鲤第一次违背了他的意愿,并没有言听计从。
阿魂不要他以身犯险,如果当时没有按孟苡婳的要求做,孟苡婳一定不会给他解除咒语。
他居然宁愿自己痛苦,也要把她留下来,也要断了她和夜冥的缘分。
阿魂的主人一向精明一向自珍自爱,一遇到孟苡婳就变的义无反顾,简直疯了!
夜湮想的对,柳仙仙和吴天宝之间根本的阻碍不是性格而是门第,官宦世家的金枝玉叶,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寒门书生?
吴天宝跟柳仙仙来往越来越频繁,当然,都是柳仙仙主动上门的。
一来二去,吴天宝也并不反感,冥冥中那股强烈的力量,让他无法抗拒她的靠近。
柳仙仙说“其实你才是柳州独一无二的大才子,我之所以赢了你,是因为我做了弊。”
打破这层窗户纸,柳仙仙鼓足了勇气,出乎意料的是吴天宝并没有取笑她也没有更多其他的过激反应,只是淡然一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柳小姐就不要自责了,”吴天宝和柳仙仙交手不止一次,她的真才实学他是领教过的,打心底里佩服,她不同于他所见过的别的女子,她潇洒率真,不拘一格。
柳仙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真的不笑话我?”
“你是女中豪杰,我钦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笑话你。”吴天宝说道。
柳仙仙受宠若惊:“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小姐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女子,一度让在下钦佩。”吴天宝不卑不亢的说道。
“天宝,叫我仙仙吧,我们是好朋友,一句一个小姐像什么样子。”
原来他一直佩服她,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以为别人不俯首称臣就是看不起自己,高风亮节的君子哪有给人卑躬屈膝的?要是真的卑躬屈膝了,反而让她看不起呢!
她终于明白,这么久以来对吴天宝的不服气,不甘示弱,只是希望他多看自己一眼的潜意识在作怪。
难道,难道,自己一开始就喜欢上他了吗?
她带了补品给吴父,吴父看见她腰间的玉佩暗自吃惊,只是问:“小姐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柳仙仙据实以告:“我娘说这是上天的赐予,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带着了。”
吴父更是一惊,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带着了?天宝不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这么一块玉吗?是鸳鸯,是鸳鸯!
当时觉得男丁带有鸳鸯玉佩将来长成女子气,而且家里入不敷出,便当了补贴家用。
玉佩是吴父拿出去当的,所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玉佩的形状,那是半块玉佩!
跟柳小姐腰间的玉佩正好可以组成一枚完整的玉佩,这,莫非是天作之合!
吴父情绪激动,只是盯着柳仙仙腰间的玉佩看,吴天宝不明所以:“爹,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没事。”
柳仙仙走后,吴父跟儿子说起玉佩的事儿,吴天宝也大吃一惊:“那枚玉佩真的跟我的那枚一模一样吗?”
两块一模一样的玉凑起来正好是一块完整的,若说没有机缘谁信?
加上那些魂牵梦绕的梦,吴天宝更加笃定自己跟柳仙仙是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于是二人来往几乎再也没有自身障碍。
夜湮吧这一切看在眼里,咬牙切齿,因柳仙仙和吴天宝之间的来往非常密切,每次父母问起,也都信口胡诌理由,柳夫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跟别人私定终身,还自作多情的让人打听夜湮的底细,父母心目中女婿的最佳人选是夜湮。
夜湮化身名门望族子弟,所以当柳家夫妇得知的时候非常开心,总督的嫡系儿子配他们的女儿可是绰绰有余了。
就是不确定夜湮到底是对仙仙怎样的心思,夜湮需要出来说明一下自己的立场,于是风和日丽的一天趁柳仙仙不在家,上门拜访:“伯父伯母,夜湮对仙仙小姐情有独钟,请伯父伯母成全。”
柳家夫妇眉开眼笑,如此再好不过了,找个时间,柳夫人把这事对女儿说了。
柳仙仙大吃一惊,断然拒绝:“管他是什么名门望族,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也不嫁!”
柳夫人没想到女儿会如此抵触,而且这样决绝,好说歹说就是不管用。
“叶公子哪里不好?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家世显赫,人家能对你情有独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仙仙啊,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容不得你任性。”柳夫人劝道。
柳仙仙气得跳脚,这个夜湮果然是别有用心,凭什么认为他喜欢我我就会喜欢他?做梦!
她现在觉得自己就是当初的吴天宝,而夜湮成了当初的自己。
原来那时候自己这么讨厌,难为吴天宝还能跟自己不计前嫌。
“就因为是一辈子的大事所以才要慎而再慎,我不喜欢那个夜湮,嫁给他我会一辈子不开心的,娘,你也不想女儿郁郁而终吧?”
柳夫人听了,有点难以置信的,郁郁而终?好好的大喜事怎么说成了丧事似的,叹了口气,气急败坏的走开了。
夜湮听到这些简直吐血,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夜冥?何况夜冥现在只是个凡夫俗子,她却说嫁给他会郁郁而终!
孟苡婳,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对自己的兄长的确是无情了一点,可那全都是因为对你的请太深太深了!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痴情一个人,就想长相厮守,如若不然,三生三世不放手。就算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忘了前尘往事,也还会有命中注定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