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袖也不再寒暄客气,直接在一旁的红木椅子上坐下,略略思索了一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那我就直说了——我今天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和您商议一下改造红香院的事宜。”
正厅中燃着不知名的香,淡淡的,似有若无,让人嗅了心平气和,整个人都想要安静下来。光线投射不到的地方,半明半暗的厅堂,钱妈妈一双妩媚动人的眼睛瞪大了,“你是说,你要改造红香院?——不,不,这是万万不成的。”钱妈妈的语气有些慌乱,她从来没有想过红香院这样一个烟花之地,已经是如今这个样子了,还要如何去改造,就算改造,那是要变成个什么样子?
“您别着急呀,成不成的,先听我说说看您再下定夺成么?”宋红袖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心里其实也没有底,这个计划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时间仓促,她也是一时之间忽然在心里冒出来这个点子的,至于钱妈妈会不会答应,她没有半分把握。昨晚和方才在阿启面前的故作镇定,在此刻,全都土崩瓦解,在袖子中的纤纤玉指紧紧攥成拳,因为紧张,她的手心早已被渗出的汗水浸湿。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宋红袖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放弃了,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试一试。
“袖儿啊,不是妈妈我不肯听你说,莫不说这改造红香院是个多大的工程,就说我表面上虽然是这红香院的主人,可是我这些年,也不过只能做做小主,这红香院真正的主人……”钱妈妈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宋红袖和她自己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红香院真正的主人是齐王,这院里有他的人,我的一举一动,也是由不得自己心意的……”
钱妈妈忽然说出这番令人惊诧的话来,可是宋红袖却一副了然的模样,也不惊讶,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她淡淡笑了笑,端起丫鬟刚上的茶吹开茶面上漂浮的茶叶,深深嗅了嗅,赞道:“真是好茶,看来今日我没白来,能得您一杯浮罗春茶,也算不枉此生了。”
“浮罗春茶虽嗅之香醇,入口却是极苦涩的,一般人并不会喜欢它的味道。”钱妈妈见宋红袖并没有接自己的话茬,也隐约猜到这红香院的底细,宋红袖估计是知道一些的,她不禁疑惑起眼前这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的来历了。
“按照妈妈这么说,我恐怕也不是什么一般人了?”宋红袖当然知道钱妈妈在疑惑什么,她却也不着急解释,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入口极苦,咽下后,余味仍是苦涩至极的。宋红袖却弯了弯眼,这味道,她很喜欢,“这茶果然是好茶,苦味也让人留恋难舍。”
“这茶水就如同人生,苦涩甘甜要自己品过了才知道个中滋味。爱上它味道的人,大多都是因为它的苦,没有多余修饰,就是比药还要苦涩的滋味,才最得人心。这人世沉浮太多苦楚,你无法拒绝它的到来,只能欣欣然微笑着饮下,表示欢迎。”钱妈妈眉目间有难掩的苦楚,她垂了垂眼帘,掩盖情绪,“既然你能品得出浮罗春茶,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说说吧,你打算让我怎么改造红香院?”
宋红袖闻及此言眼睛一亮,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您别急,听我一点一点跟您细说……”
一下午的光景就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流逝,宋红袖提出的“红香院改造计划”让原本并不赞同的钱妈妈开始一点一点动摇,说到最后,钱妈妈和宋红袖两个人都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她们的想法不谋而合,而钱妈妈对宋红袖更是刮目相看,以前只以为那貌丑的哑女其实心里有些小机灵,现在看来,宋红袖那哪里只是小机灵啊,她是心中有深谋远虑的人。
宋红袖也没想到,当她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之后,钱妈妈竟然会同意得那么干脆。只是,钱妈妈心中也是有疑虑的——这红香院说到底齐王才是幕后的操纵者,这件事即便是她自己答应下来,那齐王若是不同意,就算这想法再好,就算是说破大天来,那这计划也只能就这么搁置着,根本连开始的可能都没有。
“您没听过一句话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要先谋划好,事情是否能如咱们希望的那样往前发展,就要看上天肯不肯帮咱们了。”宋红袖左手搭在红木桌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她每次思考问题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
“上天说的不算,齐王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人。”钱妈妈挥挥帕子反驳道,“我若把这个计划跟齐王提出来,他不同意,那你该如何?”
“不会的。”宋红袖成竹在胸,“齐王一定会同意。这世界上,没有哪个人能抵挡得了银两的诱惑……”
天色渐黄昏。
再说皇宫内的顾儒飞,他之所以已经出了红香院却又选择回来,并不是因为他和宋红袖说的那番理由,他说什么不知道救命恩人姓名什么的也并不是假话,但他回红香院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他为了试试看能不能在严密的守卫下躲过守卫士兵的搜查混出去并没有把睹物香带在身上,他把睹物香藏在了隐秘的地方,他得回去取。
顾儒飞的轻功,在祝国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当初教他练习轻功的师父也是请的江湖中人称“水上飞燕”的穆明清。他自小习武,十几年下来,轻功身法练习也越来越显示出优势来,就连他的师父穆明清都说,他已经有了青出于蓝之势。
所以说,就顾儒飞这一身好轻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重兵把守的红香院里出去,倒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出去溜达了一圈,确定试验成功了,顾儒飞这才回到宋红袖长满杂草满目荒芜的小院儿,才有了前面的那一幕幕。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宋红袖会救他一个原本和她没有半点关系的人,她甚至连他是不是好人都不能确定,但是她却帮了他一个大忙,这让顾儒飞心存疑虑——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哪怕对方真的出于好心。
显然,宋红袖救他也的确并非是闲来无事的好心之举,她有她的目的,只是这是他还不知道的秘密。
“陛下,晚膳准备好了,您看现在要用膳么……”顾儒飞正坐在皇宫中的清心亭内望着亭子外粼粼波光泛起的湖上盛放的荷花发呆,他想起宋红袖,今早他与她分别时,在宋红袖居住的那个荒芜的小院儿里,那面纱无意被风吹起时惊鸿的一瞥。他看到的是一张完好的面庞,美得令人心惊。
“叫人把饭菜端到这里来吧,朕想在这凉亭中赏荷。”那被宋红袖惊叹过相貌英俊的美男子其实并不叫“顾儒飞”,所谓的顾儒飞,不过是他随口一说的化名而已,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这祝国的帝王,祝韫。
论辈分的话,祝诏应当是祝韫的叔叔辈,可是祝韫其实并没有任何皇室血统,他之所以能当上这个皇帝,只是因为十八年前的太祖皇帝病逝以后,继位的是他的养父,太祖皇帝的第二子,祝逸。祝韫的父亲原本是朝中的一员猛将,开国功臣,曾立下赫赫战功,最后却因奸人所害而落得个灭门的下场。幸运的是,当时祝逸与祝韫的父亲交好,在暗中救下了还在襁褓中的祝韫,这才令他逃过一劫。自此以后,并无子嗣的祝逸便将祝韫养在膝下,对外便称是自己与正妻于氏所生的长子。
几年前,祝逸亡故,祝韫便理所当然成了皇位的继承人,当起了皇帝。可是当皇帝并不是祝韫的心愿,他因为这个皇位而牺牲了太多本应属于他的幸福,甚至,还有他最爱的荔妃。一年前,皇宫中惊现刺客,荔妃为了救皇上,而被刺客一剑毙命——荔妃的死,成了祝韫心头最深的痛,这痛每天扯着他,让他心中难安,夜夜无眠。甚至有一段时间,祝韫连朝政都无心去理,独自坐在荔妃最常去的清心亭,看着沁心湖的水荡悠悠,荡悠悠地,泛起波,就像她还在时一样。
也就是在那时,祝韫从宫中小太监的口中,无意间听说到了“三合香”,说到了那面可照见已逝之人的镜子,他心中的伤口才开始渐渐愈合——他发誓,无论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他都要尽力一试,以求荔妃起死回生。
宋红袖从钱妈妈的别院出来时已经是月圆当空,她让阿启先回去帮她把该采买的东西带回去了,而且,她还要阿启办了一件事情。如果那件事情办成了,这个时候,红香院里恐怕已经乱作一团了吧?
她坐在辚辚的马车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一下午的长谈,让她收获颇丰。下午,宋红袖和钱妈妈说的那个改造红香院的计划,就是要让红香院来个改头换面的大改变。至于这怎么改嘛……宋红袖是这么对钱妈妈说的——
“红香院说白了就是个青楼,它的银子来源也只有一个途径,就是姑娘们接客。可是,并非您买来的所有姑娘都想要沦落风尘,成为男人的一件随时都可丢弃的衣服。这些红香院里的姑娘,不管是自愿卖身来此还是被旁人卖到这里来的,若是有第二条路子可走,我想,她们断断不会选择这样的路。钱妈妈,您也是女子,花容月貌的年纪,那些姑娘们的心思,您想必也深有体会吧?”宋红袖不动声色地望向钱妈妈,她并不直言自己这次要怎么个改造法,而是先绕了个弯子,说出红香院姑娘们的苦处。
“这个……即便如此,进了我红香院的门,便是我红香院的人了,除非生老病死,不接客就没活路。”钱妈妈心中虽然也有不忍,可是她也是为人办事,齐王的命令她从来都不会违背。因为在钱妈妈心中,齐王做的一切决定,自己都应言听计从。即便是齐王要她死,她也不会有半分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