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木潭秋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没有尽头的黑暗，她害怕，她怕宰相大
人那同情胜过亲情的怜爱，嫡姐木梓菁隐隐的关心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害怕她到底无法逃
脱被迫害至死的结局。
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挥舞着双臂，想从中撕扯出光明，即便少到近乎不计
，也代表着一缕希望……但是没有，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回荡着她近乎哀求的哭诉声，隐约
有万千人与她一齐悲叹命运的不公，甚至在那浓稠得快要淌出墨水的天空中，有一点微不
可查的稍显暗淡的深灰色凸起，轮廓逐渐扩大，扭曲在一起，现出卫氏那阴恻恻的笑容。
“啊！”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木潭秋从床上挺了过来，喘着粗气，惊惧地看了看熟悉
的四周，方才稍缓了过来，汗水早已浸透了她那件布料中等的寝衣，这还是宰相大人对她
一时兴起的慈悲心怀换来的。
为什么会梦到卫夫人呢？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我一直在想着卫夫人？想
着如何对付她吗？我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难道我就要变成她那样歹毒心肠的人了么
？不！我不要！我才不要变成她那样的人，我两世为人，现在所追求的不应该是过更好的
生活吗？对，没错，这才是我的初衷，我向往的是与意中人男耕女织相夫教子……亦或者
开家豆腐店，不求生意太过兴隆，至少能养活大小一家子，夫君也有闲暇的时间与自己花
前月下，白头偕老。
“小姐，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木棉敲开了门，急忙上前搀扶瑟缩在床角两手紧环住双膝的木潭秋，她梨花带雨
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的模样，恰似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溺水
少女。
“棉儿，你先下去吧，我没事。”木潭秋甩了甩头，像是要把卫夫人的身影从脑
海中驱逐出去，用略带着哽咽的腔调牵强说道，只是她那心有余悸的神态却显然不像。
木棉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出去为小姐打盆水，看着她洗完了脸才肯离去。
唉，小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让卫夫人给折腾的，世间怎会有如此恶毒心肠的女
人，她是如何狠下心肠，才忍心折磨小姐这么善良的女子。苍天呐，您若有眼，便让小姐
过得快乐些吧，亦或者把天谴降在卫夫人的身上，小姐向来不喜欢勾心斗角，端庄优雅，
长大后必定是要倾城倾国的，没有男人能够配得上她，卫夫人却如此迫害于她，显然是存
了妒忌的。老天爷，棉儿愿意以三十年……噢不，四十年的阳寿换来小姐一世安康，小姐
对棉儿一直很好，她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竟还把吃的穿的让与棉儿，让棉儿羞愧得很，
恨不得让小姐所受的苦都冲棉儿来，把小姐要干的活儿都干完。棉儿永远忘不了那个寒冷
的冬天，小姐把唯一一件能够保暖的衣服披在了正在发高烧的棉儿身上，为棉儿熬药，甚
至因为没钱买药，在帐房处偷了些许银两，事后被发现，竟被那些一直讨厌小姐的夫人们
极尽各种羞辱，小姐也一声不吭，苍天，您开开眼吧，这样一个恬静美好的女子，本就不
该存在于这肮脏的世间，不该受半点苦难的。小姐，您对我的恩情，棉儿不敢忘。
木棉痛苦地想着，眼眶湿润。
木潭秋看了眼窗棂外刚蒙蒙亮的天色，这时候下人们早已洗漱完毕开始了忙碌的
一天。前几日陛下颁布了道圣旨，因近日天气酷热，遂携后宫几位得宠的佳丽及皇子们前
来宰相府避暑，陛下对宰相大人的恩宠可见一斑，仔细算下时辰，也约莫该到了。
晌午时分，宰相府在焦急惶恐中终于等到了驿卒传来的消息：陛下将临城外！于
是今日城门大开，城中大小官吏都出城三十里，在一座凉亭耐心候着陛下的大驾，仆役随
从们都忙碌得鸡飞狗跳。又有一群满怀热忱献殷勤的家伙为表忠心，在炎炎大日下立得笔
直。
没想到竟有机会面见坐龙椅的皇帝陛下，这可是天大的福源，必定是自己上辈子
积德做了好事。人人心怀鬼胎，动着各自的心思，即便陛下此番前来只是避暑，但要是能
够在陛下面前表现一二，留下好印象，只要陛下一时兴起动动嘴，升官发财那是指日可待
！再者，即便陛下对他们不屑一顾，但传说中陛下的嫔妃们可是个个美若天仙，这趟要是
有幸能大饱眼福，也不失为以后在家族宴会上炫耀逞威的好法子。
大部分人都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官道尽头，静候着陛下的到
来的同时，内心又在酝酿着为陛下拍马屁的措辞，绞尽脑汁地掏空各自肚子里的墨水，东
拼西凑，而早已打好腹稿的人不屑地看着他们，信心满满，仿佛自己加官晋爵是明摆着的
事情。更有甚者花钱在宫中打点好关系，打听到了陛下平时的生活习惯以及兴趣爱好，就
连陛下八岁时还尿床的事情也不能幸免，都被扒了出来，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不无
道理的，也有人散尽家财，提前准备好符合陛下胃口的宝贝，打算搏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毕竟，错过了便是遗憾终生的事，有什么比用家产来换自己少奋斗十年的事更刺激的呢
？因此，一句“玩的就是心跳”的流行语就这样在市井间流传开来，盛极一时，甚至上达
天听，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权且不提。
约略两个时辰过去了，仍不见陛下的身影，端坐凉亭正中的宰相大人都已汗流浃
背，更遑论凉亭外那群对陛下“忠心”得一塌糊涂的人了。木潭秋尽管近来颇受宰相大人
眷顾，但论地位也仅能站在凉亭的靠边缘处，半边身子笼罩在烈日下，让体格清瘦的她宛
若置身于熔炉之中，她原先水嫩嫩的嘴唇不知道已紧咬过多少回，渗出的血丝“镶嵌”在
深陷进去的牙印中，视野中的一景一物逐渐变得模糊，只有那片仿佛会把人吞噬得只剩下
骨架的灿烂金黄。
黄昏时分，驿卒又传来一个让他们面面相觑的消息：陛下因九皇子难耐炎热天气
，临时起意改走阴凉小道，现已抵达城门！
这九皇子是陛下的第九个儿子，也是最小的，陛下最是宝贝他，把他当作掌上明
珠，平时单是生活中就给他安排了不下数十位侍卫随行，生怕一不留神就磕着碰着，可谓
是极尽恩宠。都说母凭子贵，九皇子的母亲刘贵妃也跟着地位高涨，在后宫与皇后甚至不
相上下，更有甚言陛下打算废长立幼，因此更被皇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
快。双方明争暗斗，极尽各种妇人手段，这其中的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此九皇子的一句话甚至比任何一位嫔妃的枕边语更要管用。
哼！作为九五之尊，竟如此目中无人，难道帝师没有教他如何尊重他人的道理吗
？都说我朝人尊师重礼，弘扬孔夫子的儒术文化，天子贵为天下人的楷模，竟连这最基本
的礼仪也不懂吗？不过……他是皇帝唉，好像也……不需要尊重别人的吧？难道人人都争
着想当皇帝，坐龙庭，就是为了这种万人之上的感觉吗？甚至不惜血流成河？唉，欲望这
种东西，害人害己啊！都说学无止境，的确不无道理，竟在恍惚间又顿悟了一则世间道理
，学习果然是件很奇妙的事，长期如此下去，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便能看清这浑浊的凡尘
世间，便出家当了尼姑遁迹山林，六根清净不问世事，捞个隐士当当，看这世间云卷云舒
万般变化也是个好归宿。
不过……说书人都说皇帝陛下年轻时在沙场上如何骁勇如何万夫莫敌，震慑得草
原蛮夷几十年不敢染指中原，这在街坊间的酒肆茶楼都是人们饭后闲谈的佳话，听起来何
等令人激昂神往？没想到陛下如今年事已高，竟对小儿子宠溺到了如此田地，这是打算不
理朝政开始享福了吗？但陛下好像也没有错，他年轻时那般励精图治，建立这偌大江山，
为的不就是能够享福，做那千秋万载的皇帝吗？如今他贵为天子，论地位已是最为尊贵，
或许是已没了能让他追求的事物吧，毕竟连天下都是他的了，所以……这都得怪九皇子！
大小官吏们心有戚戚，木潭秋更是把这位素未谋面的九皇子腹诽了不下千百遍，
仍旧觉得不够解气，便朝地上愤懑地吐了口唾沫，所幸人人都在暗自愁苦，也没有人注意
到她的逾礼行为。
宰相大人看着原先规模浩荡俨然有序的队伍现在东倒西歪，不计其数的侍妾丫鬟
中暑昏迷，面有苦色，对着身后众人叹道：“走吧。”
众人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宰相府，宰相大人看着眼前身着便装却依旧华贵得不像话
的皇帝，急忙领着家室们趋前跪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木潭秋斗胆抬头瞄了一眼
这位坐镇龙庭多年的人物，没有三头六臂，相貌平平，甚至长得有点像门房张大爷，但他
的那一双眼睛却像一汪深潭，很黑，望不到底，盯了片刻便觉得宛若一个漩涡把木潭秋的
心神都吸了进去，越陷越深……
陛下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往木潭秋的方向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木潭秋一个战栗
，急忙把头低了下去，唯恐因一时的好奇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不过木潭秋的想法纯粹多余，陛下压根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木潭秋在松了口气
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倘若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陛下怕是不会多看一眼的……不，即便有
，陛下也不会多看吧，毕竟后宫佳丽三千，什么美貌的女子没有？
不过……这便是天子了吗？与寻常老人并无两样，都是满额皱纹佝偻着背，倘若
不是宰相大人毕恭毕敬的姿态不似做作，以及晌午那度日如年的等待，木潭秋都想怀疑，
这只是宰相大人嫌这府里死气沉沉，与大家开的一个泼天玩笑，尽管……宰相大人不像是
这么有闲情逸致的人，尽管……这是欺君之罪！
陛下的眸子却是可怖的，很唬人，仿佛那怡红院里的头牌花魁，木潭秋偶然与她
有过一面之缘，她的一个眼神便能把你的魂魄勾走，即便你是女人。不过陛下的眼神却是
把你的魂魄碾碎。陛下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自然原有的规律法则，与天地之间融为一体，无
论他做出多么荒唐的事，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浑然天成，这便是陛下在庙堂里侵淫多年
才有的威势了吧，这种神态木潭秋只有在宰相大人在处理公事的时候才能看到，不过他的
气势与陛下比起来，却是云泥之别。
“平身吧!”陛下浑厚低沉的声音贯入众人耳内，那一股子威严劲儿令人连喘气都
得小心翼翼的。
并没有更多的事发生，陛下很快便住进了宰相府内最大的院落，庭院深深，的确
是个风景宜人的清净地。陛下来宰相府避暑这种事在庙堂内或许耐人寻味，有着更深层的
意思，但在木潭秋的眼里，宰相府除了夜夜笙歌，比往常更热闹了些许，便没有更多的区
别了，她以前如何过日子的，现在仍旧如何过，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陛下的到来起更多的
波澜。
直到……陛下来到宰相府的第七日，木潭秋与丫鬟木棉出去买刺绣的物件，想为
沉闷无趣的府内生活寻点事做，不能不说，身边少了卫夫人的使绊子，及其他夫人的刁难
，木潭秋的日子便彻底闲了下来，想想竟有些不习惯。但难得能够出府一次，这放在从前
，以木潭秋的地位想要出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但现在随着木潭秋越来越受宰相大人
的看重，地位自然也开始高涨，跟门房知会一声，也便能出来闲逛了。
城里的物什无奇不有，木潭秋带着木棉东藏西躲，玩得不亦乐乎，时而去街边看
卖艺的武夫喉中吞剑胸口锤大石，时而去街上的玩具摊子把玩布偶，甚至去戏班子看演那
常山赵子龙的俊美小哥，待得黄昏，两人才想起回府，相视一笑，从所未有的舒心与畅快
。
正要与木棉往回赶的时候，迎面一只飞奔的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撞来，
气势汹汹。
“啊—”
一声杀猪般的尖叫炸响开来，透着一股绝望，以及对这凡世间的种种留恋。
没想到两世为人，都逃不过死于非命的结局么？还是会接着重生？木潭秋凄惨一
笑，绝望地闭上双眸，只等着那千钧之力将她撞飞。
我的死相会很难看吧？苏彻会不会为我伤心呢？我死了，卫氏应该会很高兴吧？
会不会夜夜笙歌，锣鼓喧天呢？这应该是这炎炎夏日以来最让她舒心的一件事吧？不过她
看到我支离破碎的遗体，估计会掩着鼻子嫌弃地离开吧？还有那位最让她摸不着脑袋的…
…爹爹，应该很庆幸府里少了张吃饭的嘴吧？少了个他讨厌的女儿，他也就能放宽心了吧
？不需要再为她…为那不知所谓的愧疚，与夫人和卫式置气了吧？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人人皆大欢喜，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只能给人带来烦恼……
不过，这并不能怪她的娘亲，怪她把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因为娘亲是那么
端庄淑雅的一个女人，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会动心吧？宰相大人这种权势滔天的人，有着
妻妾成群的资本，自然是会被母亲迷得神魂颠倒，不过以他的身份，想要一个女人还不是
简单的事？动动嘴，便让人去掳了来，天可怜见，母亲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又怎能有抵
抗之力呢？只能感叹命运无常，便顺了宰相大人的心意，既来之则安之……可惜母亲是个
不懂心机权谋的女人，在宰相府的后宫里又怎能斗得过那群狠毒心肠的女人呢？只能落得
一个郁郁而终的下场。是以，天下女子长得好看又如何？在这时代，红颜薄命呐……母亲
与我，都是生不逢时的人呢……
不等木潭秋继续天花乱坠地胡思乱想下去，因马的主人骑术高超，在马首离木潭
秋两个拳头距离的时候及时勒住马缰，顿时怒马昂首嘶鸣，这画面顷刻间定格，与马的主
人融为一体，恰似个驰骋沙场杀敌万千的浴血将军，若不是木潭秋险些命丧这马蹄下，真
想拍手叫好，比那些街坊间的杂耍艺人还要精彩数倍，要是她兴致高的话，还能帮马主敲
锣打鼓，附和着她天籁般的吆喝声，配合上这位骁勇的骑士小哥，银两还不是滚滚而来？
简直是一笔能让她自力更生活得滋润的大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