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最寒冷的时期已过。深数尺的万里冰封开始溶解。
月光淡淡地影射的皑皑白雪之上,化开来的雾气一片迷离。
浮沉一向怕冷,现在却像什么也没感觉似的。
他一身单薄,衣袖垂下,随风飘动,身影瘦削挺直,头发散乱,两颊凹进去。嘴唇苍白干裂,唯一能显明生命动机的唯有一双冷漠锋利的眼睛。他站在那里。
颓唐,带刺。
幽深的长廊,有脚步声响起,过了半响,有人轻声敲门,又过了半响,门缓缓地被推开。
圆时明月已亮,一素白衣脱着黑影从门外徐徐走出。一步一顿,一步一缓。显瘦的身形称不起精致的衣裙,长长地拖拜在地,束着的腰间由其的细。圆溜的杏眼再也撑不起惆怅。
缓缓地走近。两人没有说出任何一句,问候也没有。
黑暗是梦魇的温床。浮沉静静地躺在床上,越来越显苍老的面容,温暖依旧轻柔地涂抹在睡容上。女子满眼都是心疼,甚至颤抖着连再短的路也走不稳。坐在卧席旁,一切的坚强被这一看,看得云散殆尽。一下子把所有的苦事哭了出来。
浮梦哭了很久,不知道多久,再睁开眼。周围成一块一块的斑驳残破,黑水涌动,成千上万人尖叫奔走,难逃一死。血水似洪水淹城,直至黑源,再无尽头。
浮沉他不能死,他不能死,这个人很可恨,使尽手法只为撑住下一口气,只为愚昧的听令,那种感觉,让人恨不能求死。可眼前这人,又很善良,身边的人已经尽数倒下,他还是特别开心地朝着自己走到她面前,缓缓地带着笑,带着阳光,盖灭所有的迹象。
听过束手无策,梦碎的声音吗?
是别人听不到的,在身体的内部,撕裂,崩塌,乱穿,沉落的声音。
浮梦很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楚,蚀骨连心之痛。与之与他相比真的不算什么。这个傻子,被刀刺进身体里,也要笑着说“我不疼”,亲人在自己面前受折磨地死去,也要笑着说“我不难过”,被嘲笑凌辱,也要笑着去忘记,只有一直一直地笑才能活下去。才能重建自己的家园。
到底是为什么,那个人,提着剑,带着伤,全世界的恶意还是指向着孤独一人的他。
不知又是哭了多久,浮梦终于是沉沉地睡过去了。
浮沉脑子忽然地一热,本能地紧握住,宽袖随着手臂的小幅度的上举缓缓滑落,漏出瘦的惊人的手臂,像想抓住什么东西,抓住的只有冰凉的手。
入眼就是一头疏黑掺白的长发,垂散在床沿,浮梦趴在床边睡着,不安心似得。握在手心的手,又小又冰凉,在他认识她的几年来,变得越是纤细消瘦。
有的事他真的知道,可是有些事即使是知道,即使清楚,即使明白,到了真实发生的时候,还是有点痛,一点作用也不起。
浮沉垂下半目,以情入梦,只不过实在是太过悲凉的梦了。
在梦里,有铮铮的刀剑,杀戮,插入人骨,发出轻微低沉的断裂声,祭祀的队伍穿着长白的喪衣摇着回家的铃响,空荡的街道,风吹起满地的纸屑,一个人独自走着,无人说话,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
他说,要坚强,还说,要忍耐。说,一定要活下去。
被过度悲伤的梦痛醒,现实将所有的虚镜在尽处戛然而止,悲切的梦象已经过去,漫长的旅途到了终点,一切都想回归到劈天开地那日,所有归于混沌,所有归于虚无,所有归于平静。
托起浑身的疲累,站直了身,浮梦靠着微开的窗户,看着顶端的夜空。她不能再忍下去了。
离开前,只看了这个人一眼,只有一眼。是这个人,触动了她最后的底线。现在在她眼里的,只剩怒火杀气。
就算错,也不能再回头。
门缓缓地拉上,隔住了门外的浮梦和勉强的笑容。
一切都是静谧且温暖,才显得满地血液格外地鲜红。
他无声地看着她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微光下,有一瞬间的恍然。
他恍然一梦地想起这些年。
他是这样的苟延残喘地下来,为了今天,也是为了明天。这些年,大概是别人眼中看来最凄惨的年月。失掉傲然一世的身份,失掉尤处独尊的城王。他隐匿在黑暗里。丢弃掉所有的骄傲与尊严,载着不可一世的面具,为她做了许许多多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担惊受怕,危险重重,日日夜夜随时随地一个不留神就会失去性命。
可如今,他有了一个不是妹妹的好妹妹,对他笑,待他好,谁都不会真心接收下,只有她会。
这一定是世界对他重属于生命里最后的恩赐。
深夜沉静无声,后来连风都停了下来,想自己的心事。
浮梦已经叫出暗卫,把一切人马安排好,无声无息地靠近陈贵妃。死亡拔动了倒计时,一刻,两刻,三刻…….
暗卫静静地站在一旁,既不出手,也不说话,强大的队伍没有得到命令,一时间都静了下来。浮梦像是忽然很累似的,挥了下手。
“杀了吧。”
半响传来打斗声,皮肉撕裂声,金属碰撞声,剑刃迅速有练地挥洒,上升落下,没有一点的留情。声音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消失。
人死如灯灭,来去皆无声。
天边染起一抹墨蓝色。
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
一切行动迅速,干净利落,兵不血刃。
眼前的景象在缓缓地濒临,一波接一波,四肢百骸永不停止地散落在地,上上下下的景色,包括那灰蒙蒙的天,还有他们的声音,都变得越来越虚幻,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丝声响落下,府院恢复以往的平静,或者说更为平静。
侍人把窗合上,陈贵妃的脸陷在阴影里,她不动声色地抬起衣袖,再落下时,上面已经多了一滩血迹,但在红衣上,就算再近也是看不清什么,更何况,身边什么人不再有了。她稳了稳气息,淡淡地吩咐下人应做的事情,侍人退下后,府中就彻底空了下来。
自她彻夜不眠。便是料到会有夜血洗当空,只是从不具体在那一瞬间。所以,不必惊讶也不必害怕,不用叫也不用喊。至始至终,一切的事情,发生地似乎与自己没有着半点关系。过了半响。
陈贵妃在微笑着,可是他没有在笑,她的脸在笑,可她的眼睛好无情感倾述。
到终是要放手。
只可是。
输的还是这么惨。
陈秋贵妃一个人站在门后,世间的一切缓缓地闭合在外。
她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而来,也找不出理由去走,眼睛看向的地方不知道在期许着什么,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事情了,但还是一直看。
她想着,就这么从天光破云看到暮色四合,天亮起来,又暗下去。她以为自己能够忘记什么,但什么事也没有。
她看了看,她如男人一样理智,强大,不可动摇。甚至一样的残忍,充满野心。原来自己真是一只会杀人的恶鬼。
她还记得一会要提拔谁,要铲除谁,要安排谁去拉拢势力,要准备多少心计。她甚至记得,她不能这样无动于衷,每一分钟都是机会。
她还记得。
一切都已经太迟。
比如,没有谁比谁高贵,没有谁比谁低贱,没有人应该为不是自己犯下的错误承担责任。
一世英名又怎样,再不过,也就虚名罢了。
其实这到底,你比谁都清楚。
天空即将变得光亮,所有做过的梦都会结束,闪烁过的星辰都会消失,斩断过的荆棘都会重生。
一曲终了。
终于被洞开的天空发出永恒一样的白光。脱出的橘黄,别扭地注视一切。春风徐徐地吹醒大地。
每一日都有晨光洒满大地,今日的阳光正好,光线透过树冠投下零碎的光斑,混合着温柔泛起的水波轻轻地摇曳着。
春初已临,雪的融化,使得比冬日气温更低。在园中有好几棵腊梅却是开得正好,花瓣淡黄,幽香怡人。正是一年好风景,浮沉坐在床边看着满园春色关不住,确实毫无睡意了,见天气特好,倒不如出去游走一圈。
清晨的园中有种悠然的静,阳光微微地打在树梢上,落下参差斑驳的淡影。闲暇地走过石板路,拐进右侧是一条缓缓的溪水。草芽刚从里头,郑重地抬起了头。再入眼,便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随着水往上走水声也就越是增大。来到坡间,视野豁然开朗。
浮沉与浮梦齐步地大走向前走。
阳光洒在两人脸上,温温和和地不遭嫌。浮沉一路上,双眼弯曲,盛满笑意地看着她。
浮梦被看看得有点不自在,好生有气地说。
“你笑什么?”浮梦疑惑地瞥过浮沉一眼。
“没什么。”他怔了怔说着,笑意却更深。“我只是高兴。”
“可你干嘛老是盯着我啊。”浮梦低下头嘟嘟嚷地说。
“我哪有看你?”他转过头,硬是在睁眼说着瞎话。
“……”真是无理可说。
硬是让浮梦弄得可不高兴着,今早好不容易才愿起身,浮梦刚端起饭碗,就被大清早怀疑没睡醒的浮沉兴致勃勃地拉着说要去看赏花。
于是什么也没吃,就被硬生生地拉了出去。
春初,空气有点湿润,气温回暖,却依旧带着些寒意,万物初生,发出绿叶新生的气味,被风吹过,笼绕在身边,熏得人微醉。走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坡地,找个比较干爽的地方坐下,浮沉拉着浮梦的手,指着满天星辰,一时说这是什么桃花,转个头又说那是海棠,吵着吵着又扯出几支梅花。再聊便又说起这个传说,一会又是那个神话,两人不知疲倦喋喋不休地说着。感情好似亲兄妹,一切浸在春意满园。
“你再跟我说说嘛!”浮梦孩子般地小着急着催促着。
“唔……那里有片林子,去踏青时,满园青翠,泉水淙淙,对对对,尤其是里面有一带古松林,里面竟是数人才合抱起的千年古松,风过时,神灵如出,瞬息汇入万丈瀑布的松叶中……”
浮梦弯着眼笑听着他儿时到过的好玩漂亮之处。
“那春天呢,春天呢?”
浮沉悠悠然地,轻扶着手边的小草头,嘴里自得其乐地哼着小调。
浮梦撒着娇嚷着“继续说,继续说嘛。”浮沉实在招架不住,又开始幽幽然地说起来。
“春日嘛,是最佳游玩的时节,踏青,放纸鸢,泛舟湖上,尽情欢歌,折柳编环,告诉你,我可是编柳的一大高手……”
此时在浮梦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大副的画卷,那副画卷里的景色更是尤其的优美,水波温柔,是一个明媚又快乐的地方。就像他一样。
浮梦前搭一句后扯一句地问着,浮沉更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相握的手间有点汗微湿,却没有放开,人的体温绵暖,也不妨春卷袭人,不经意间竟睡过去了。
不知多久没有试过,毫无防备的,深沉的睡眠,在平稳的熟睡里,连梦也没有一个。浮沉醒来时,白日的阳光刺激到眼睛,才知道要睁开眼睛。
入目依旧是那片视野开阔的坡地,浮梦躺在自己手上,歪着奇怪的睡姿也睡着了,温软的黑发落在衣侧。
见她如此美好地睡过去,便不想惊醒她,于是自己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硬着这个姿势,维持到半午。
浮梦慢慢直起身,却动及什么,手下意识地捉住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颜色淡浅,锦缎柔软,上面仿佛还有他的温度跟气息。像初春的樱花,花繁艳丽,满树烂漫,如云似霞,开在温柔的暖阳里。
浮梦迷迷糊糊地看着好生奇怪的浮沉,下意识地转动脖子,发出“卡拉”的一声又紧接着“啊”的一声,一副哭眉愁脸地看着浮沉,大概是扭到脖子了,浮沉好笑看着她,越是恼羞越是好笑,浮沉终是没忍住,哈哈哈地大笑了出来,笑得很大声,笑得很开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然,最后还是被浮梦暴揍了一顿。
隔了好一阵子,浮沉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偏过脑袋好奇地问过:“我那小侄子需不需要我这大舅子带着恩?”
“不需要。”浮梦白了他一眼,之前的事还嫌不够折腾么。
“真的不需要?”浮沉睁着大大眼睛,一副可怜巴巴似小狗般的眼神射向浮梦。
“真的不需要。”她眯着,微笑着说。
又是纠缠了好一阵子。浮梦索性不理他的漫天的瞎话。所以浮沉是终于是闭上了嘴巴。不能以为这已是终了,这其实不过是浮沉又在打点着新点子。
浮沉始终是不愿放弃,又是开始扯起来。“那要不你再生一个,我这个大舅子给你带着。你哥哥我好生喜爱孩子。”
浮梦深吸一口气,忍下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没好态度地说:“你竟是瞎说些什么,喜欢便去生一窝,顾不来时我再是帮你照顾便是了!”
浮沉瘪起嘴,正怀疑下一秒真的挤出泪水。“好生可恶,明知你哥哥我骄傲一世怎会随便去讨女孩家欢心!”
“哦?”她挑眉,“讨好男儿便不算有损骄傲之心了。”
浮沉好生有气跳了起来,拍了拍沾在衣物上的杂草。“好生可恶啊!不跟你闹了。”顿了一会,又道:“快些回去吃点东西。我回去处理事务了。”
走了几步,又停下唠叨:“快些回去。”
正好一切似梦。
梦,这样好。她是不配他的。
所以,就这样吧。
浮沉垂下眼,慢慢地,再也没回过头地,离开了这个开满腊梅花的庭院。
浮梦看着浮沉,隔了好一阵子,又看着他笑得一脸灿烂,转过头,唠唠叨叨接着地低嘟几句。接下来的日子里,或许又是步入哪个黑暗的,阴森诡异的地方。
阳光照在他颜色淡然的柔滑锦服上,色彩温柔,流光溢彩,而园间再是温暖,向阳,善良,明媚又快乐。就像他一样。
谁他的眼神简单而又清澈,他是在春初最灿烂的阳光里,依然透出光的男子。
他理应是属于天空跟自由的,无拘无束地生活着的,这样的一个人。
当他刚刚离开时,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这种眼神,从他眼里。
以前只觉得它是坚强,是隐忍,是孤独,是悲伤。
但是不是。
一路的谣言,她不了解,可是她知道,她一直看着他,却一直没看懂他。
经过谎言,受过敷衍,忍住欺骗,忘了诺言,放下一切,用笑意来伪装悲伤,到最后,该怎么会相信,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幸福?
浮梦的泪水,满框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