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里面一阵沉默。安静了许久，陆玉恒才发现丫头已经睡着了，她稳稳靠在他的肩上，嘴巴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张开嘴巴发出均匀的呼吸。
很久之后，久到丫头离开苏州两年有余了，陆二少爷还记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双颊红扑扑的，衬得她的肤色十分白嫩。她紧紧闭着双眼，有时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双眉皱得似乎连睫毛都在轻颤。嘴巴似开似合，看起来她睡觉就有这个习惯，门牙都快变成兔牙了。
虽然有点不安，但却睡得很熟。
他忽然十分羡慕这个想得虽多，却从不受世俗影响的丫鬟。他想，就算让她沾染在这个乱世的大染缸之中，她也能保持着这一份独特的纯真。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如果她不是出身卑微，或许早已是名噪一方的千金小姐，想要娶她的人也会踏破她家门槛吧。
被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惊住了，陆玉恒摇了摇头，莫名觉得有些心悸。在他平稳的一生当中，尽管前路已经无比平坦开阔，而他自问虽然做过不少“肮脏”的事情，却也不会有所愧疚，尤其是对陆家。
他的娘亲——也就是陆家现在的当家主母，和他的性格有些类似，却又不尽相同。你看她，争死争活，争了一辈子，换来了儿子今日的地位，自己也坐实了“陆夫人”这个头衔，到现在还是不敢轻易放松，好像随时都提着一口气似的，一旦放松就会撒手人寰。
但陆玉恒有一点和她不一样，他现在虽然手掌大权，几乎可以算是整个陆家半个主子，在苏州城也有着绝对的分量，可他不介意他所拥有的一切灰飞烟灭，他甚至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后路也好，心理也好，他甚至觉得人生有时就是这般无常的，起起伏伏，潮涨潮落。所以哪怕有一天落得个惨淡的下场，他也能平静接受。
有时，他厌倦这一切，身处其中，不得不放弃许多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以至于到现在，他都忘了自己曾经喜欢过什么了。
追求利益，扩大自己的商业版图，成功的时候自然会有痛快的感觉，但所有畅快都只是一时的，回过头来，得到的东西就变成了索然无味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外人看他是“笑面虎”，性子永远捉摸不定，他从丫头眼中也看到过这样的评价，对此，他都只是在心里轻笑一声，既笑外人的无知，也笑自己的无奈。如果可以，谁不想大大方方地表露自己的本性呢？
人生有多少件事是能够如愿以偿的？
丫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额头上贴着一条湿热的毛巾，她艰难睁开眼睛，眼前放大的是一张俊毅的脸。
“大少爷？”她愣了愣：“怎么是你？我……我记得，我是在凤仙酒楼……”
她努力回想，最终还是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我好像喝醉了。”
陆元风将她脸上散乱的发丝别到一边，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啊？哦……好些了。”丫头借着瓷枕慢慢坐起来：“大少爷，你怎么在这儿？是你送我回来的吗？二少爷他们呢？”
“玉恒不在，我是刚来的，孙先生说你喝醉了，一直躺在床上，于是我就过来看看你。”
“哦。”她木木地点了点头：“辛苦你了，大少爷。”
“小事而已。”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阿福呢？他不在吗？”
“他在忙呢。”陆元风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她并无发热的症状之后，不觉松了一口气。
丫头对这亲密的行为毫无意识，只见她瞪大了眼睛，脸上一副着急的表情：“他在忙什么？我也去帮忙好了。”
说完，她推开陆元风便想下床。
陆元风及时伸出手拦住了她：“别急，先好点儿再出去吧，只是一两个要货的客人，他能处理的。”
“我已经好很多了，大少爷，你让我出去吧。”
“真的吗？”
“嗯，我说了不怕你笑我，我只喝了一杯酒。”
陆元风皱了皱眉：“那说明你不能喝酒，以后还是别喝了，不对，以后千万别喝，别人怎么劝你都别喝。”
丫头乖顺地点点头：“丫头知道，我知道教训了。”
“和你同去的只有我二弟吗？”
“还有三少爷和堂少爷。”
丫头想起他和三位少爷的关系都不好，眼神黯了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盯着陆元风看。
“大少爷，你……”
她欲言又止，陆大侠倒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不介意地笑了笑，紧接着站起来，右手伸过去递向她：“我扶你，不是要出去吗？”
“哦。”丫头毫无芥蒂地伸手抓住陆元风。
男人的手不仅大而宽厚，上面还长满茧子，十分温暖，甚至可以说是烫热。丫头紧了紧，发现他手心里都快要渗出汗水来了。
她心想，有这么热吗？但却莫名觉得很安心。尤其是自己的手小，他一握，几乎就将她的手整个包住，密密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
陆元风不禁感叹：“丫头，你的手好小。”
丫头不语，但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向门外。
“孙先生呢？”
“孙先生在帐房算账呢。”
“哦，也不知道丘掌柜什么时候回来，他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为什么？”陆元风满脸不解。
丫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将丘掌柜“告密”的事儿告诉了他。
陆大侠听了，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转身看向身边的丫头：“你介意吗？”
“刚刚知道的时候有些介意，可是过了这段时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了，他有他的难处，也有他这么做的理由，在这世上，如果不是单纯为了金钱权利，人们所做的事都有他迫不得已的苦衷，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不怪他，想必大少爷你也不怪他吧？”
陆大侠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完全的黑，也没有完全的白，丘掌柜如果真不回来了，也说明他有愧疚之意。”
“嗯，丫头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快要走出大厅的时候，丫头握了握陆元风的手指，示意他可以放开了。
“大少爷，我没事了，睡一觉舒服多了。”
“好。”陆元风松开他的手，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宽厚的手掌空荡荡的，心里五味杂陈。
陆玉恒再回凤仙酒楼之后，陆晟和陆绍屏已经吃饱喝足了，两人因为一直喝酒，脸色看起来都是红的，陆晟不胜酒力，陆绍屏这个文人现在却还是神志清醒的，要不是有他看着，陆三少爷又不知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陆玉恒走过去拿起桌上倒满的一杯花雕，想也不想，仰头一口就喝了下去。陆晟大叫了一声，然后勉勉强强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力鼓掌。
“二哥，厉害！再来一杯！再来！小二，小二呢！？上酒——”
陆玉恒给陆绍屏使了个眼神，陆探花会意，于是走过去将陆晟按回了座位。
“坐下，先喝杯茶醒醒神吧！”
“我不要！我要喝酒！！”
他刚说完，陆玉恒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亲自递到陆晟面前。
“喝。”
“啊？”陆晟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看着陆玉恒：“二哥，这是酒吗？”
“对，这是酒。”
“哦哦。”他连连点头：“那好，我喝，还是二哥最好了，二哥对我最好！”
说完，他接过茶杯“咕隆”一声全部喝了下去。
“二哥，这根本就不是酒！我要的是酒，你给我茶喝干嘛？我可不是丫头，一杯就倒，再给我来一壶！”
陆玉恒压根儿不理他的自言自语，他走到陆绍屏面前，问他：“刘义财给的茶壶收好了？”
“收好了。”陆绍屏虽然喝得满脸通红，但他回答陆玉恒的问题时还是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是刘掌柜的侄子，这人打着什么主意，你应该也知道吧？”
“二哥……”陆绍屏立刻坐直了身子：“你难道又想……”
“这事儿现在还由不得我做选择。”他边说边叹了口气：“主动权在他那边。”
“二哥，我实在不明白，明明陆家已经做得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
“别说那么大声，小心隔墙有耳。”
陆绍屏警惕地闭上了嘴巴。
“都是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他说着，瞥了一眼醉趴在桌上的陆晟。
“对了，你说的江州太守李知青，他是不是有个儿子？”
“啊？”陆绍屏奇怪他怎么对这问题感兴趣，但想了想，还是耐心答道：“他一共有三个儿子，嫡长子叫李蓝川，之前还没参加科考，他就已经名震京城了。其他两个都是没出息的，一个好吃懒做，一个游手好闲，只会败家，这次被流放东北，估计熬不过去了，听说就病死了一个。”
“李蓝川？”
“对，他叫李蓝川，字蓝川，名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和他并无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