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在计较些什么呢?天下万物终要归于虚无,是非黑白,得失成败,真的那么重要吗?可这凡尘一遭,纵是极尽三千繁华,百年云烟后,不还是一柸黄土掩了白骨。
还在执迷吗?须臾一生的苦苦追寻。到头来,将相王侯谁见?还不是荒冢一堆杂草贱,空留虚名儿与后人评点。罢了罢了,不如归去乐得清闲,如何偏要灭了炊烟起狼烟?
胜也好输也好,山依青水还流,夕阳西下古城楼,冷眼千年看恩怨。对与错,善与恶,都借说书人口中言,惊堂木一声,几分真几分假,谁又能辨?
哪真有什么大善大恶,不过一念佛一念魔,一拈花一执剑。错了吗?放过那个人为祸云泽,是善念?还是因为害怕……到底是连累了无辜。
捂着心脏在角落蜷缩,破碎的血衣遮不住的体瘦骨露,抵不住的地牢阴冷,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咳着……
差不多了,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丫头约的是三天吧,天一亮就该结束了。低低复又咳了几声,仰头靠着墙壁平复着呼吸,静静地看向窗外,像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笑得有些苦涩。
是啊,传说天下第一公子,未卜先知世事洞明,神机妙算谋无遗谞。如何会不知道那丫头在想什么,棋子如何变动下棋人哪会不知。其实,是这样的人吧,多少是利用了她,真是虚伪啊!不敢染血怕罪孽太深,却又任着他人为你挥剑。真,虚伪……
她不敢向前,一步也迈不开去。那,比亭子里初见时的背影寂寞,比那夜门外边虚弱时还要悲凉。到底命运有多少的不公?是经历了多少的悲欢?才会有那样寂灭的眼神。
是,爱了吗?
那个不染烟火的神仙,那个天下第一公子,那个猜不透的先生。那个……寂寞悲凉的男子,是一颗心早已沦陷了吗?
爱也罢,怜也罢。
就想抱着他,陪着他,横竖不能弃了他去。
孤单吗?有我呢!
冷吗?有我。
这一生,如果他不能幸福,那,安歌又怎会快乐,又如何安歌?
“你在忧伤?不,你怎会忧伤。”穆风摇着轮椅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语气从不可置信到讽刺。
秋月白一动不动地,静得如庙里供着的石佛。也没移开眼,仿佛前面并无遮挡,视线穿过他看着破晓前的黑夜,像在等着什么。
穆风示意手下将牢门锁上,独独剩了他二人在里头。锁链咔嚓一声,安歌一下回过神来,紧紧抓着栏杆慌乱地吼道:“你要做什么?!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那个疯子,到底要干嘛?不安,恐惧,一下扩张开来。
“我们家小安歌很在意你呢!”穆风倾向前,捏着秋月白的下颚,逼着他看向自己。
秋月白望向他,是悲悯,是佛的悲悯。
悲,明明和那人一样的眉眼,曾多羡慕他是那人一母同胞的兄弟,那人虽挥剑杀人如麻,却是真的善,如何这般狰狞的面目偏偏像极了那人。为什么拥有了,还不懂珍惜。
悯,本是有家有父母兄弟,何至于折腾到孑然一身,明明还有那样的女子深爱着,齐眉举案膝下有子,该有机会和乐美满一生,如今却是疯魔一般,难道不可怜?
“白莲衣,我最恨你这般模样。”穆风将手移到他纤瘦的脖子,猛地加大了力道,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明明同样的肮脏污秽,何必总装着一副慈悲为怀?”
秋月白也不理会他,歪过头看着外面疯狂摇着栏杆的安歌,耳边嗡嗡作响听不清她的哭喊,只是感到她的害怕。对她虚弱地笑了笑,动了动嘴角,有气无力地说:“无妨。”
穆风被那笑容彻底激怒了,放手狠狠一推,看那人无力地跌落,复仇的快感一下连同血液都兴奋了起来,多年累积的仇恨如火山的爆发。无情的长鞭挥舞,一下,一下,一下……
指甲嵌入了木栏,只能摇头哭喊到声音沙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要打了,不要……住手,求求你,不要再打了……住手住手啊。”
帮不了他,什么也帮不了他……
就像那个背影,无法紧紧地抱住他,无法温暖他,无法替他疼,无能为力……
“白莲衣,求饶啊。”穆风半撑着轮椅,看着地上的一片血迹,愈发地兴奋,“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天,我从多少人脚下爬过,在多少男人身下忍辱承欢,我拖着这破败不堪的身子从地狱里回来,就是要看你狼狈求饶。”
他疯了,早就疯了。
秋月白手指动了动,闻言浑身一怔,手又无力地搭在地上。原来他才是最恶的魔啊!是他的错,是他将人逼疯的,也是他害得将士们受累,他才是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白莲衣本不该存在,秋月白更不该活着。
令牌落地,斩……白家一百二十口人,鲜血流了一地,染了他脚下一片猩红,他执着一把白伞,就在台下,父亲眼里的信任,姨娘眼里期许,妹妹见到他的欣喜……
他,走了,头也不回。
白莲衣,死了……
“莲衣,小念交给你了。”
“小白,不许欺负小念。”
不要,不要,一起,一起活着,可以的……他们却走了,独独……
秋月白,活着。
“白莲衣,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呀,你会后悔的。我爬也会爬回来的,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因为错了。
猛地呕出一口血来,淡淡瞥了一眼,见安歌头抵着栏杆哭泣并未察觉,忍着疼痛缓缓移动手臂,抹去嘴角的血迹。撑着地板支起身子,看着穆风低低地说:“够了。”
够了,收手吧。若要一条命,赔你又何妨?
活着,够了。仇已经报了,冤不冤屈又如何?都走了,骂名忠名都一样,没有宗庙也没不孝儿孙上香。不是,够了吗?
够了,不需要了,没有秋月白也够了,小念可以健康地长大,有王爷有清羽有紫苏有若鱼有泰伯……
安歌心猛地一疼,像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又像明白了他弃世的念头,冲着他含泪直摇头。
努力活着好不好?让我陪你好不好?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她,在挽留他?
是罪孽深重的人啊,不值得的。
良久,秋月白慢慢收紧了五指,握成了拳状,终于做什么决心。
穆风看着他,突然笑得温柔,声音却是冰冷:“怎么?想动手了,我可是爱极了当年你欲杀我的模样,这次可别再后悔了。不会再有机会了。”
时光倒回三年前,幽冥谷外的树林,也是和今夜一样安静可怕,一样藏着蠢蠢欲动的杀机。穆风挟持了刚满周岁的小念,步步紧逼可有退路,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疼爱的小念被下了蛊毒,听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终于,想要杀人。否则如何对得起大哥和阿夏,化身为魔也在所不惜啊。
若非是有人拦着,若非是一念之差,穆风早已是刀下鬼魂。
是啊,他不能杀人。那样的话,师父他们会真的不要他的,他会被逐出师门,就真的再也没有归处了。
若真的双手染血,佛可会原谅他?
本就满身的罪恶,是苟且偷生的存活,是为了答应过的诺言,是以命相托重若千斤的诺,所以一直背负一切的罪,活着。
如何能?再杀生,赎不清的,生生世世都还不清洗不净的。
不要再一个人了,来生,不要再孤零零的了,想要有个家,小小的家。
所以,不能杀人,不要一个人。
秋月白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闭着眼睛微微喘气。睁开,寂静的眼底无悲无喜,声音遥远又清晰:“我没有资格杀你。”
哪有资格?他是大哥珍惜的胞弟,是无论犯了多大错都会被原谅的。是那个女子深爱的丈夫,是无论世人多厌恶还是会被爱着的。他白莲衣还是秋月白,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那两个人皆是因自己而死,一身罪孽的人哪有资格?
“哈哈,白莲衣,你怕了,和当时一样在害怕。”穆风笑得癫狂,眼里的恨意不减,一个鞭子甩过去,划破了那染血的白衣,有一道血痕刺目。
安歌捂着嘴,万分痛恨自己的无能,心疼那瘦弱的身子承受着条条的鞭痕。只是她一介女流,如何敌得过一群练过武的汉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会承受不住的。他还病着呢。
秋月白不动声色地捂着心脏,全身的重量都托付给了墙壁,一手撑着防止自己滑落,垂眸看着细细的汗珠在鼻尖沁现,滴落……嘴角弧度微微上扬,淡淡地开口:“我在赌,是你先杀了我,还是王爷先将你带回去。”
倒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穆风仰天大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眼角闪着泪花,才悠悠说道:“镇南王啊,他可忙得很,哪里顾得我这个不孝子。”
一株两艳,并蒂双生,一生一灭,兄弟相争。
就因臭道士疯和尚可笑的预言,就因大哥体弱多病。所以他活该被弃在太华山,忍受着师兄弟的欺负,连家都回不得吗?而就在太华山脚的宛丘城,他的好爹爹也未曾去探望过他,谁都不信那鼎鼎大名的镇南王是他爹,都只当他是痴人说梦。
镇南王啊,可忙得很,忙到眼里只有大哥,怕是忙到忘了还有他这个儿子。就算是当年他被废了双脚,无数次在想,如果那个人来了,就原谅他吧。
可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他被地痞流氓踢打时,饿的发疯与恶狗争食时,在烟花巷被人玩弄时……他都在等。可,那个人早忘了吧。
秋月白似乎洞穿了他的想法,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抑不住咳了几声,说道:“他一直再找你。”
“呵呵,白莲衣你越来越会说笑了。”穆风冷笑道,低头擦拭染血的九节鞭,神态悠闲自信满满,“你以为这镜花岛就这么容易找到?你,输了。”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戏谑又轻浮。
“我赌第三个,王爷雇杀手来绑坏儿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