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过了一小片竹林便是前院,好似把后园清冷隔断,这来往的婢女小厮也不知在忙碌什么,也算有点人气。穿过曲折回廊,绕过几间屋子到了前厅。
这山庄着实大了些,要寻人自是不易。虽说找的是这山庄的主人,但自己到底面生,也不好找人寻问,怕令人起了疑心。便摸索来这厅堂,权当是守株待兔,碰碰运气吧。
看这前厅布置简单典雅大方,不比权贵人家的铺张浪费,反倒显得主人家的清致不俗。
抬眼见堂中悬一匾额,上书“浮云一梦”四字,行云流水也煞是好看,只是那扁下方还刻有行字,字体不一,格外突兀。登登听有脚步声,来不及细看,忙忙闪入内堂。
偷偷窥探,来人是一玄衣虎袍的中年男子,浑身透着一股正气。只是见他负手看着那匾额,有着说不尽的沧桑。
所来之人正是威名远扬的镇南王,若非有他,宛丘又何来今日盛况,到底是边城,若是起打仗来,早已是尸横遍野了。镇南王,镇的是邻国南玄,护的是云泽南疆,他是先皇御封的异姓王。
想他一生赫赫功绩,却是落了家破人散尽。长子穆清魂断幽冥,次子穆风下落不明,到底是躲不过兄弟相残的结局。
看这匾额,旁人只觉那行字来得怪异,自然不晓其中因由。那牌匾是穆清送给秋月白乔迁之喜的贺礼,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小夏那丫头偷偷多刻了落款,引得小辈们也都留了名,乱哄哄闹成一片。上头四个大字是穆清所书,笔锋苍劲有力,刚柔相济。在看那行字,论霸气当是陛下,论邪魅当如清羽,若说俏皮莫不过小夏。奈何往事随风散尽,已然物是人非事事休!
“王爷。”秋月白作揖行礼,也知他是睹物思人,心中隐隐不忍,开口唤道。
镇南王敛了情绪,带着长者的慈祥点了点头。看了一会儿秋月白,好似确认着什么,缓缓地说:“听小念说你身体抱恙,可还好?”
“多谢王爷挂心,无妨。”言罢,将王爷引入席坐下,丫鬟们又上了茶水。
饮了口茶,镇南王抬眼看秋月白。过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些年清减了不少,本也是医者,好生调养些才是。”
秋月白不动声色地顿了下,只是笑了笑,又淡淡地问:“王爷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说来惭愧,是军中有事来劳烦先生。”镇南王诚恳地说道。
秋月白望着茶杯水汽氤氲,思绪不知飘向何方,只是漫不经心地喃喃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待回过神来,对镇南王歉然一笑,“王爷但说无妨,月白自当尽力。”
镇南王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来,踱着步子,看似气定神闲,语气里仍是藏不住的忧心:“近日来许多将士突然染病不起,军医也看不出个究竟,只说看着像是瘟疫。如今闹得军中人心惶惶。”
秋月白微微皱眉,沉吟了一小会儿,缓缓地道:“王爷是怀疑有人故意为之?”
“就怕是有人从中作梗,”镇南王在门口止了脚步,抬头望着夜空,露出一丝森然,“柔嘉柔嘉,德行不佳,不闻悲笳,只求女嫁,不如归家,守着庄稼。”
闻言,秋月白倒是嘴角微微上扬,笑得比寻常时候更是温文。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盖,轻扣几下杯缘,轻轻吹了口气,抿了抿盖上茶盖。目光投向门外,淡淡地说:“起风了。”
镇南王眯了眯眼,透着股肃杀之气,也不说话。
他二人都是明白,如今朝局不稳,百废待兴。柔嘉帝纵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能操之过急,毕竟是这个国家腐烂太久了。若是现在一有风吹草动,稍有不慎,一棋走错,就可能全盘崩坏,输得一塌糊涂。
觉得有些冷,秋月白抑不住咳了几声,扶着桌角的手骨节分明,微微发颤。
“回去歇息吧,莫受凉了。”镇南王担忧地看着他,这孩子当年是真伤了,身子骨连心都伤了,到底是他穆家欠的他。突然有些后悔来过来找他,这孩子背负的太多了。
缓了一阵,秋月白才抬起头来,笑了笑:“我明日去军营走一趟。”
“劳烦先生了。”镇南王点了点头,只是如果没有这孩子,那边关的将士该如何?那这个国又会如何?或许,这就叫能者多劳吧。
也是该告辞了,抬脚要迈出门,似乎想起了什么,问:“月白今年应二十有一了吧?”
听他一讲,秋月白有些诧异,只是起身回了“是”。
镇南王笑得爽朗,回身拍了拍秋月白的肩膀,带着欣慰地说道:“也不小了,下回把里间人带给老夫瞧瞧是谁家的孩子。”
秋月白先一愣,又看向那隔屏轻轻地笑了下,只说:“王爷言笑了,不过是受故人所托。”
镇南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又嘱咐他多顾着自己。
送走了王爷,返回前厅,直接绕到内堂,在那长条几案下找到了正熟睡的安歌,俯身轻轻地把她给抱了出来。
睡梦里的安歌像只猫儿一般温顺,往里缩了缩,给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手中还拽着他的衣角。
不禁莞尔一笑,目光温柔如月下的一汪春水,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秋月白也许不知道,此刻他的眼神是怎样的宠溺。
将那猫儿送回了窝,刚刚踏出门,回身把门带上。
突然,心口一阵抽痛,一手撑着墙,一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忍不住又咳了几声,靠着墙缓缓坐到地上。抬头看了看天,笑得极为讽刺。他好似猛地才惊觉,原来真的斗不过天,他也有他的宿命,他注定要孤寂一生,注定不配拥有幸福。
他在想,他其实很怕疼,很怕喝药。可是从很小他就知道,他生病了也没有娘,他被抛弃了,是被娘讨厌的孩子。爹也不喜欢他,他知道的。大概是他从来不是好孩子吧,所以他最是羡慕大哥了。
那时候,大哥还是王府的小世子,虽说锦衣玉食,但大哥身体不好。可每每生病,长公主会守在床头,一口一口地喂药,王爷也总是在屋外看着,然后担心地叹气。
那时的他在哪?他最喜欢趴在墙头,偷偷地看他们一家。大概,那才是家吧?
大哥对他很好,总邀着他一起吃饭,一起享受家的其乐融融,可那总归不属于他的。他们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他是相府里唯一的公子,也是锦都最孤独的公子。
他记得他很是怕黑,怕打雷,抱着被子在发抖,赤着脚到处找爹爹。可是他也记得,父亲很生气,只因他扰了父亲的公事。他在那一直哭,那天雨好大,雨真的好大。
怎么突然想起那么远的事了,手无力的覆上额头,忍过一阵眩晕,缓了口气,才复又撑起,慢慢地挪回阁楼。
安歌盯着那阁楼,咬着唇泫然欲泣,她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看着那散发着悲凉的影子,竟不敢上前,只能感到揪心的疼,很疼很疼。
她明明很想抱住他,给他一点温暖,再也不放手。其实安歌不傻,有些事她还是看得清楚。她不信,他那样的人会是坏人。她向来只信自己的心,她会弄明白一切的。
她不想伤害他,也不忍伤害他。她的一颗心,早在见到那个孤寂的背影时就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秋月白扶着栏杆微微喘气,也没想到这身体竟变得这般羸弱,果真是自己任性了些,也是该好些养养。毕竟风起了,要变天了。
站在门口微微一怔,随即又笑得温润,伸手推开门。
他的花梨大理石案上,歪着一身红衣,正研究着他紫檀架上的毛笔,满地的宣纸乱成一团。屋内漫着浓浓的酒气,他无奈地摇摇头,俯身拾起脚边的废纸。
“喂,不许捡。”清羽似乎醉得厉害,随手掷出一支笔,竟直直入木三分。
秋月白随手拔出笔来,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喝不醉就莫再喝酒了。”
清羽笑得邪魅猖狂,眼神里藏不住的恨意,幽幽开口:“秋月白,我一直都很讨厌你。”见那人一副了然的样子,又继续说:“一直都自以为是,你当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清羽越说越是气愤,一拂袖扫了一桌子的东西,“大哥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救他,你的命还是他从坟堆里拖回来的,你凭什么不救。”
秋月白也不理会他,只是自己收拾着一团糟的屋子。
他只是……
不想听,不敢听罢了。
清羽气结,揪起他的衣襟用力一推,秋月白重重地摔在角落。他想试着站起来,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劲,只得继续坐在地上。低着头,脸上被阴影挡住,看不见他的神情。
也没想到他竟不反抗,就这样轻松把人甩了出去,清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也曾因为怒极一掌劈在他身上,他一样也没与他动手。
那时,他突感不安,杀手的直觉还是极准的。他匆匆结束了任务,赶了几个日夜回来,一到宛丘就听闻了大哥和阿夏的死讯。他一时崩溃,提着刀就冲着那人去了。
那个人在的,可是大哥和阿夏却是中了障毒而死,那是幽冥谷的屏障,是幽冥谷在外界人看来可怕之处,可是他的谷主却命丧在那。不可能的,因为那个男人不是战死的,是抱着自己的妻子倒在迷雾里。而那个人,那个神医的弟子,怎么会解不了毒?那个人逃了,留下兄弟,逃了。
本该是信的,可那个人还是风度翩翩地出现了,若无其事地承认了。他无处宣泄地怒火全冲向了那个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杀人,杀了那个人。
清羽从来不信外界传言,天下第一公子是个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他们毕竟也是拜过把子的,他知道那个人的修为不低,虽未见过那人出手,可他还是知道。
可是,为什么?
“清羽,你是恨我吧?”一抹笑绽开在他清俊的唇角,他的声音低哑,“你恨我不救他?”
清羽微微一震,缓缓开口:“也许吧。”突然也笑了起来,“我也没能救得了他。”
秋月白勉强撑着墙,还有些不稳地站了起来,眼神飘向屋外,有些失神地说:“我也没办法。”
“不,是你逃了。”清羽盯着他,难得平静地说,“是你怕死?还是因为你爱上了阿夏?”
秋月白慢慢地看向他,仿佛还不敢相信他的话。良久,他想扯出了一个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眼神里有着一种寂灭。恍若这天地间,从来都是他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幻像。
从前,现在,以后,都是一个人,没有家,没有朋友,也没有那个笑容。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还好,不会太久的,这一生不会太久的。
清羽也盯着他,一言不发。那个人突然间的灰败,到底还是不愿伤他,只是这藏了这么多年的话,随着积怨忍不住地爆发,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羽有些受不了,有些僵硬地说道:“我要把小念带回谷里。”
秋月白缓缓抬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也好,这几日王爷和我都没时间。”
“嗯。”清羽转身跳出窗户,迅速地隐入了夜幕中。
秋月白又脱力地瘫坐在地上,苍白的五指紧紧地抓着心口。没关系的,明明一开始就打算背负所有的恨,没关系的。
惨淡地笑了笑,低头喃喃自语:“我有一个妹妹的,和阿夏很像。”